第13節

專為太子所設,用來禮待博學鴻儒的思賢苑,在長安西北,皇帝的車駕,應該出長安北面靠西的第一個城門——“橫門”,門外跨越護城河的石橋,名為“橫橋”,又稱為“石柱橋”;這座橋還是秦朝所建,寬六丈,長三百八十步,平整雄偉,是長安的壯觀之一。

一早,掌管北門區域及這座橫橋的“都水會”,便征召民夫,把蹕路所經的街道,灑掃清凈;但五月十幾的天氣,已是驕陽如火,街道須要不斷灑水,保持潤濕;這樣,車駕經臨,不致揚起漫天的塵土。

那些灑水的夫役,是都水會衙門花錢雇用的;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肩挑擔桶,手提長構,不斷地舀著水往路面上灑去,要灑得勻凈,而且不能停頓、是件極其吃力的差使。但其中有個粗獷的少年卻不為苦,幹得比什麽人都起勁。

這個少年就是朱文。

他是通過劉端的活動,才得受雇;而且分配的地段,也是須先安排好的,正在橫橋前面。他一面灑水,一面不斷地在心裏默想著鹵簿經臨時的所計劃好的行動步驟,一遍又一遍,幾乎想得有些厭煩了。終於日影將中的時分,聽得潑刺刺的馬蹄聲。不一會,一個戴了虎賁冠,峰著繡衣的郎官,領著四名朱衣堅甲,腰懸弓箭的禦林軍士,騎著高頭大馬,疾馳而過,這是車駕的先驅,皇帝已經出宮了。

於是灑水的夫役越發工作得起勁;執戟的校尉,忙著驅散行人,片刻間橫門內外空宕宕地肅靜無聲,只有一陣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先驅的郎官,一撥一撥經過,然後隱隱如雷聲。掌管京城警戒的中尉,和奉引車駕的京城地方官京兆尹,相繼出現,這就到了灑水工作終了的時候。

在京兆尹的馬前,朱文灑了最後的一杓水,隨即挑著空桶走避。河邊並無房屋,早就看好了地方,避在西面橋下——那是個並不太陡的斜坡,朱文往下走了幾步,仰面伏臥,定一定心,注視著水面。

清脆的馬蹄聲中,混和看兵士的腳步聲,“刷、刷、刷”地踩出極為勻整著實的韻律,通過橫橋,聲響更見宏壯。同時,水面上出現了雄偉的倒影,金甲朱衣的禦林軍;旌頭繡衣的前導武官;黑衣武冠的宮廷衛士……

朱文清清楚楚地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口中發苦,耳中有聲,隨著水中黑衣人影的消失、心跳越來越快。當第一列貂羽金蟬惠文冠的影子自水中反映到他眼中時,他像突然間發了瘋似的。一翻身往斜坡上奔,到得路上“哇”地一聲狂喊,雙手護頭,埋著腰直往馬隊中沖——他想到報答師父之恩、緹縈之情、衛媼之義,以及江湖朋友的期許,都在這一沖上面,所以出盡全力,其去如飛。

分三行騎在馬上的,都是郎官。十之八九原是富貴人家的子弟,自願投效,來充皇帝的侍從。看來鮮衣怒馬,威儀赫赫,其實少不更事,無甚用處,何況就是匹夫拚命,亦有辟易千人的氣概,所以看見朱文埋頭直沖,一個個都慌了手腳,有的取弓拈箭,有的勒馬待避,頓時人影淩亂,蹄聲雜沓,加上唏聿聿的馬嘶,橫橋前面,亂作一團。

這一下後面驚慌了,不知前面出了什麽事?同時車駕阻塞。皇帝的一色純白駟馬所拉的黃蓋朱輪安車,就在離橫門不遠之處停了下來。坐在皇帝右面,名為“驂乘”的郎中令張釋之,一跳下車,仗劍護衛。

但這只是片刻的緊張,皇帝正待查詢其事,已有負責指揮整個儀衛部隊的衛尉,飛騎奏報,說是有人犯蹕,業已被捕。並且為了他的警蹕不嚴,出此小小的意外而清罪。

“噢!”皇帝平靜地問:“犯蹕的人,可帶著武器?”

“並無武器。”

“那就走吧!你的責任,等回宮再議。”

於是重新整理隊伍,繼續行。當前隊開始移動時,在等待的後隊保持著高度的肅靜,若非偶爾有馬匹噴鼻的聲音,在屋子裏的人、不會想到門外有如許車騎。

就在這乘輿將發未發的一刻,有個如霜空鶴唳、巫峽猿啼的聲音,清而且哀、哀而且厲,如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刃,劃破了死樣的岑寂。

“冤——枉——”

那淒楚的聲音,一下子打入每一個人的心底深處,無不以關切的眼光一,搜索著聲音的來源。在明亮的陽光下,他們看到道旁的社祠中,沖出來一條穿著青衣的纖瘦的身影,在急速地移動。一雙白皙的小手高舉過頂,頂著一方木簡。這是非常容易明白的,穿青衣的女子有著非皇帝不能替她昭雪的沉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