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七七章

丁字街以西的磚塔胡同,通稱“口袋底”,是內城的一處艷窟。名氣不如八大胡同之響,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尋芳的來得尊貴。“瀾公爺”固是豪客,但卻不如“立大人”。

“立大人”就是慈禧太後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立山。他亦是內務府的漢軍,本姓楊,字豫甫,行四,所以熟人都管他叫“楊四爺”。他當過內務府堂郎中,在修頤和園那幾年,發了大財。起居豪奢,京中無人不知。據說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掛之多,每天換一掛,可以終年不重復。走馬章台,揮手千金,視為常事,‘瀾公爺”的身分雖高,談到浪擲纏頭,可就相形見絀了。

偏偏在口袋底他們所眷的是同一個人,這個來自天津楊柳青的名妓,叫做“綠雲”,載瀾結識她在先,而立山後來居上。及至知道是“瀾公爺”的相好,立山倒是有意退讓,無奈綠雲本人覺得此勝於彼。她所隸的那個“天喜班”,則從掌班到夥計,更無不以立山為財神爺,如何肯容他跳槽?這天也是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幾撥人去,在立山常到的幾處“清吟小班”及飯館中搜索,最後是在煤市的泰豐樓截住了立山,硬攔到口袋底。大煙抽到一半,聽得外面在喊:“瀾公爺到!”

不由得有些著慌。

“我躲一躲吧!”立山扔下煙槍想起身,“面對面多不好意思?”

“怕什麽?”綠雲將他一把推倒,“等我去打發他走。”說完,扭著腰便往外走,順手帶上了房門。

紅姑娘都有幾間屋子,綠雲獨占一個院子,南北屋共有六間之多。立山在北屋,載瀾自然被讓到南屋。兩面的陳設差不多,但味道大不一樣,北屋燈火輝煌,南屋則連取暖的火爐都是剛生起來的。載瀾從心裏冷到臉上,氣色非常難看。

綠雲見此光景,便回頭罵人:“怎麽回事?弄個冷爐子在這裏!也沒有人招呼。茶呢?都當瀾公爺脾氣好,就敢這麽無禮,不是大年底下,看我不罵好聽的。”

聽她這一番做作,載瀾的脾氣發不出,憋在心裏更覺難受,冷冷地問道:“誰在那面屋子裏?”

“還有誰?是掌班的從泰豐樓把他去截了來的。”綠雲嘆口氣,“唉!掌班的也叫事不由己。”

“什麽為難的事?”

綠雲欲語不語地,然後很快地說:“沒有什麽!三爺你就別打聽了。那裏喝了酒來?”

“我是從端王府逃席出來的。早知道……,嗐,別說了!”

“又是什麽不痛快?”

“冰清鬼冷的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痛快得了嗎?”

“我不是在這兒陪你?”綠雲一面說,一面將頭扭了過去,坐在炕上,低著頭,抽出拴在玉鐲子上的小手絹在擦眼淚。

“這就怪了!我又沒有說你什麽,你哭個什麽勁?”

“我也不是說三爺說了我什麽,我覺得委屈,是自己心裏難過。”

說到這裏,只見門簾掀處,前面一個夥計另捧著一具火焰熊熊的白泥爐子來替換,後面一個老媽端個托盤,上面是茶與果碟子。綠雲便即起身,親自擺好果碟,將茶捧給載瀾,又端一張凳子擺在火爐旁邊,拖著他換地方坐。

這一來,載瀾的氣消了一大半,代之而起的是關切。拉著她的手問道:“你什麽事不痛快?”

“三爺,你別問行不行?”

“為什麽?”

“何苦讓你也不痛快。”

這一說,載瀾更要問了:“不要緊,你說罷!”

綠雲遲疑了好一會,自己又搬張凳子,挨著載瀾坐下,一面拿火筷子撥火,一面用抑郁的聲音說道:“快年三十了,鋪子裏的帳,還不知道怎麽搪?”

聽得這話,載瀾懊悔多此一問。不過,他也是有準備,從靴頁子裏掏出一疊銀票來,綠雲眼尖,看過去都是小數目,便不作聲。

“這裏三百兩銀子,你先拿著花。”

“不!三爺,你給得不少了!我不能拿。”

“嫌少?”

綠雲不答,卻又去掏手絹要擦眼淚。載瀾頗為惶惑,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麽好。

“三爺,”綠雲委屈地說:“你總是不知道我的心。”

“是啊!我實在有點猜不透。”載瀾問道:“不是嫌少,你為什麽不拿?”

“好吧!我拿了就是。”

等她伸手過去,載瀾卻又不給了,縮一縮手說:“一定有緣故,你說給我聽聽。”

“我不能說,說了你更會誤會。我又何苦一片好心,到頭來自找沒趣。”

“這話更奇,簡直猜不透。”

“好罷,我就實說。三爺,我是在想,年底下你的花銷大,不說別的,只進宮給老佛爺拜一趟年,多少太監伸著手等你?

既然咱們好,我就不能不替你著想,你口口聲聲說我‘嫌少’,倒象我巴結你三爺,只是為了幾個錢似的,那不屈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