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開頭我的生活過得平平常常。我是沃羅涅日省人,1900 年生的。國內戰爭中參加過紅軍,是在基克維澤師裏。在饑荒的1922 年,上庫班給富農當牛馬,總算沒有餓死。可是父親、母親和妹妹都在家裏餓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無親無故、孤苦伶仃。嗯,一年後從庫班回家,賣掉小房子,來到沃羅涅日城裏。開頭在木工合作社幹活,後來進了工廠,當上了鉗工。不久結了婚。老婆是在兒童保育院長大的。是個孤女。可真是個好姑娘!又快活,又溫柔,又聰明,又體貼,我可實在配不上她。她從小就知道生活的苦難,也許因此養成了這樣的性格。旁人看來,她也不見得怎麽樣出色,但是要知道,我可不是旁人,我看得清清楚楚。對我來說,天下沒有比她更漂亮、更稱心的人了。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我下工回家,筋疲力盡,有時候就兇得像個惡鬼。你粗聲粗氣對待她,她也決不會用粗言粗語回答你。不,從來不會:她又嫻靜,又親熱,不知道怎麽樣服侍你才好。我們的收入雖少,她還是努力讓你吃得香又甜。你向她瞧瞧,氣也消了。過一會兒就會去擁抱她,還會說:‘對不起,親愛的伊琳娜,我對你大粗暴了。你要知道,今天我幹活很不順利。’於是我們又太太平平。我自己也覺得心安理得。嘿、老兄,你知道這對工作有什麽樣的意義嗎?第二天早晨,我一骨碌爬起來,走到廠裏,不論什麽活到了手裏,都順順當當,頭頭是道!瞧吧,家裏有個賢慧的老婆,有著什麽樣的意義。

“有時我領到工錢,偶爾跟同志們去喝一杯。有時喝了酒回家,一路上踉踉蹌蹌的,那副樣子旁人看來一定很可怕吧。你會覺得大街太狹窄,當然更不用說小巷子了。那時候我是個強壯的小夥子,身體結實得像魔鬼,極能喝酒,就是醉了,也還能自己走回家去。不過,有時候最後一程路只好掛了一档,那就是說,爬了回去,但還是爬得到的。可她對你既不責備,也不叫嚷,更不吵鬧。我的伊琳娜只是笑笑,連笑也笑得很小心,伯我喝醉了酒動氣。她一面給我脫鞋,一面細聲細氣地說:‘安德留沙,你靠墻睡吧。要不睡著了會從床上滾下來的。’嗯,我就像一袋麥子一樣倒下了,什麽東西都在眼睛前面晃動。只在睡意朦朧中,聽到她用一只手輕輕地撫摩著我的頭,嘴裏喃喃地說些親熱的話,這是說,她在疼我……

“早晨她在上工前兩小時把我叫起來,讓我好活動活動身子。她知道,酒沒有醒,我是什麽東西也吃不下的。嗯,她就拿出一條酸黃瓜,或者還有什麽清淡的東西,又倒了一小杯伏特加,說:‘喝一點兒解解酒吧,安德留沙,只是以後別再喝了,我的好人兒。’難道還可以辜負這樣的信任嗎?我喝幹酒,用一雙眼睛默默地謝了謝她,又吻了吻她,乖乖地上工去了。如果我在喝醉的時候,她粗聲粗氣,吵吵鬧鬧,那麽,老天爺在上,我到第二天還會去喝個夠的。有些家庭就是這樣幹的,做老婆的傻得很。這種傻婆娘我可見得多了,我知道的。

“不久我們有了孩子。先是生了個兒子,過了幾年又生了兩個姑娘……從此我跟同志們不再來往了。全部工錢都拿回家去,家裏人口也多了,根本顧不上喝酒。碰到休息日喝一杯啤酒,而且只要一杯,決不多喝。

“1929那年,汽車吸引了我。我學會了開車,就開起卡車來。後來著了迷,不想再回工廠了。我覺得開車有趣多了。就這麽過了10年,也沒留神時光是怎麽過去的。過得就像做了一場夢。嘿,10年算得了什麽:你可以隨便問問哪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可曾發覺日子是怎麽過去的?一點也不會發覺的!往事就像那迷失在遠遠的霧中的草原。早晨我出來的時候,四下裏什麽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是走了20公裏,草原就給煙霧籠罩了,從這邊望過去,已經分不清哪兒是樹林,哪兒是草原,也分不清哪兒是耕地,哪兒是草地了

“這10年間我白天黑夜地幹著活。我的收入很好,我們的日子過得不比人家差。孩子們也叫人高興:三個人的學習成績都是‘優’,兒子阿納托利對數學持別有才能,連中央的報紙都提到過他。他對這門科學哪來那麽大的才能,嘿,老兄,可連我都不知道。不過這使我覺得臉上很光彩,我為他驕傲,是的,真為他驕傲!

“10年中間,我們稍微積蓄了一些錢,在戰前蓋了一座小房子,有兩個房間,還有貯藏室和走廊。伊琳娜又買了兩只山羊。人生在世,還需要什麽呢?孩子們吃的是牛奶糊。有房子住,有衣服穿,有鞋穿,可以說心滿意足了。只是我的房子蓋得不是地方。劃給我的那塊地皮,面積有600平方米,離開飛機廠不遠。要是我的小房子蓋在別的地方,生活也許會換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