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3頁)

“天沒亮我就醒了,不明白為什麽感到那麽氣悶?原來是我這個兒子從被單裏滾出來,伸開手腳,橫躺在我的身上,———一只小腳正巧壓在我的喉嚨上。跟他一塊兒睡很麻煩。可是習慣了,沒有他又覺得冷清。夜裏,他睡熟了,我一會兒摸摸他的身體,一會兒聞聞他的頭發,我的心就輕松了,變軟了,要不它簡直給憂傷壓得像石頭一樣了……

“開頭他跟我一起坐在車子上跑來跑去,後來我明白了,那樣是不行的。我一個人需要些什麽呢?一塊面包,一個蔥頭,一撮鹽,就夠我這樣的士兵飽一整天了。可是跟他一起,事情就不同:一會兒得給他弄些牛奶,一會兒得給他燒個雞蛋,又不能不給他弄個熱菜。但工作可不能耽擱。我硬著心腸,把他留在家裏,托女主人照顧。結果他竟一直哭到黃昏。到了黃昏,就跑到大谷倉來接我,在那邊一直等到深夜。

“開頭一個時期,我跟他一塊兒很吃力。有一次,天還沒斷黑我們就躺下睡覺了,因為我在白天幹活幹得很累,他平時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次卻不知怎的忽然不作聲了。我問他說:‘乖兒子,你在想什麽呀?’他卻眼睛盯住天花板,反問我:‘爸爸,你把你那件皮大衣放到哪兒去了?’我這一輩子不曾有過什麽皮大衣呀!我想擺脫他的糾纏,就說;‘留在沃羅涅日了。“那你為什麽找了我這麽久哇?’我回答他說:‘唉,乖兒子,我在德國,在波蘭,在整個白俄羅斯跑來跑去,到處找你,可你卻在烏留平斯克。’‘那麽烏留平斯克離德國近嗎?波蘭離我們的家遠不遠?’在睡覺以前我們就這樣胡扯著。

“老兄,你以為關於皮大衣,他只是隨便問問的嗎?不,這都不是沒有緣故的。這是說,他的生父從前穿過這樣的大衣,他就記住了。要知道,孩子的記性,好比夏天的閃光:突然燃起,刹那間照亮一切,又熄滅了。他的記性就像閃光,有時候突然發亮。

“也許,我跟他在烏留平斯克會再呆上一年,可是11月裏我闖了禍:我在泥濘地上跑著,在一個村子裏我的車子滑了一下,這時候正巧有條牛走過,就給撞倒了。嗯,當然啰,娘兒們大叫大嚷,人們跑攏來、交通警察也來了。他拿走了我的司機執照,雖然我再三請求他原諒,還是沒有用。牛站起來,搖搖尾巴,跑到巷子裏去了,可我卻失去了執照。冬天就幹了一陣木匠活兒,後來跟一個朋友通信——他是我過去的戰友,也是你們省裏的人,在卡沙裏區當司機,——他請我到他那兒去。他來信說,我可以先去當半年木工,以後可以在他們的省裏領到新的開車執照。哪,我們父子倆現在就是要列卡沙裏去。

“嗐,說句實話,就是不發生這次撞牛的事,我也還是要離開烏留平斯克的:這顆悲愁的心可不讓我在一個地方長呆下去。等到我的萬尼亞長大些,得送他上學了,到那時我也許會安停下來,在一個地方落戶。可現在還要跟他一塊兒在俄羅斯的地面上走走。”

“他走起來很吃力吧?”我說。

“其實他很少用自己的腳走,多半是我讓他騎在肩上,扛著他走的;如果要活動活動身體,他就從我的身上爬下來。在道路旁邊跳跳蹦蹦跑一陣,好比一只小山羊。這些,老兄,倒沒什麽,我跟他不論怎麽總可以過下去的,只是我的心蕩得厲害,得換一個活塞了……有時候,心臟收縮和絞痛得那麽厲害,眼睛裏簡直一片漆黑,我怕有一天會在睡著的時候死去,把我的小兒子嚇壞。此外,還有一件痛苦的事:差不多天天夜裏我都夢見死去的親人。而夢見得最多的是:我站在帶刺的鐵絲網後面,他們卻在外邊,在另外一邊……我跟伊琳娜、跟孩子們天南地北談得挺起勁,可是剛想拉開鐵絲網,他們就離開我,就在眼前消失了……奇怪得很,白天我總是顯得挺堅強,從來不嘆一口氣,不叫一聲‘哎喲’,可是夜裏醒來,整個枕頭總是給淚水濕透了……”

這當兒樹林裏聽到了我那個同志的叫聲和劃槳聲。

這個陌生的、但在我已經覺得很親近的人,站了起來,伸出一只巨大的、像木頭一樣堅硬的手:“再見,老兄,祝你幸福!”

“祝你到卡沙裏一路平安。”

“謝謝。喂,乖兒子、咱們坐船去。”

男孩子跑到父親跟前,挨在他的右邊,拉住父親的棉襖前襟,在邁著闊步的大人旁邊急急地跑著。

兩個失去親人的人,兩顆被空前強烈的戰爭風暴拋到異鄉的砂子……什麽東西在前面等著他們呢?

我希望:這個俄羅斯人,這個具有不屈不撓的意志的人,能經受一切,而那個孩子,將在父親的身邊成長,等到他長大了,也能經受一切,並且克服自己路上的各種障礙,如果祖國號召他這樣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