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西夏孵化記

趙禎在快樂,同一時刻裏,李元昊已經憤怒得快要發狂。公元1033年,幾乎是他的災年,一樣的父親去世,獨掌國政,他卻沒有感到半分的趙禎式快樂。

從他登上黨項之王的寶座時開始,他的榮耀就被兩條枷鎖壓得死死的——黨項酋長的身份得由契丹人允許、宋朝人也允許,才能確認生效。

契丹人還好說,怎麽講都是他名義上的外婆家,何況黨項人世代相傳,契丹人神勇無敵,很習慣拿黨項人的腦袋當球踢。於是問題就出在了宋朝人的身上,因為他們是那樣的富足、那樣的軟弱,還有那樣繁文縟節,超級啰唆。

比如說,李德明去世,得有使者來,李元昊即位,仍然派來了使者。而且來了就是大爺,這些人捧著張黃絹,面朝南站著,念念有詞,唧唧歪歪,不管你聽不聽得懂,都得跪好了低著頭去聽!

奇恥大辱!李元昊都快氣瘋了,黨項人世世代代竟然這樣尊敬自己的仇人!想想當年的爺爺是怎麽死的,想想宋朝的太宗皇帝是多麽的殘忍刻毒,我為什麽要在自己的宮殿裏低眉折腰?!但是更屈辱的是,他居然真的就給宋朝的一片黃絹給跪下了……是慣性,還是沒有泯滅幹凈的奴性?當天他在萬眾矚目之下順服地跪倒,一邊聽完了宋朝的冊封詔書,一邊默默地質問自己。無論怎樣,他完成了定難節度使、夏、銀、綏、宥、靜五州觀察處置押蕃使、西平王的世襲,再加上檢校太師兼侍中的額外頭銜。

一切榮耀高不可攀,可在他的心裏就變得加倍的諷刺,宋使的宣讀剛剛結束,他就突然跳了起來,向所有人叫道——如此國家,尚屈膝於人,此先王之大錯也!

相信那時的宋使楊告等人一定大驚失色,在宋朝,無論誰也不敢說自己的老爹半個錯字,可這個李元昊竟然這樣的大逆不道,當眾指責他的老爸。但更刺激的在後面,屈辱怎麽來的再怎麽回去,李元昊給他們準備了個特別的宴會。

酒席很普通,音響太特別。楊告等人和黨項貴族們在大殿上吃飯,殿後邊一直叮當亂響,冷兵器時代的成年男人一聽都清楚,那是在鍛造兵器。

事情很明顯,李元昊在挑釁,而且他不惜決裂。這是給宋朝的使者借口,你們完全可以憤怒,然後指責、叫罵、威脅,再然後戰爭,怎樣我都不在乎!不過可惜的是,楊告等人很沉默,吃飯歸吃飯,不要太雜亂……只要任務完成就好。

我們宣詔了,李元昊聽封了,一切很美滿,還要怎麽樣?至於所謂天朝上國的尊嚴,對不起,似乎很久以前,漢人們的使者都有著寧教身死不教名滅的血性。比如,蘇武,再比如,比蘇武更剛烈驕傲的出使大宛國的漢使,以金馬換汗血馬不成,寧可身死異域也絕不辱使命。但那太遙遠了,像是模糊的傳說,在宋朝沒有市場。現在提倡的是“為主分憂的,不如讓主人省心的。”

吃飽喝足,打道回府,留下李元昊繼續憤怒,也許他會氣死,那不是更省心?

事情也真的是這樣發展的,李元昊怒不可遏,他越想越沖動,跳過了宋朝使者,直接找宋朝皇帝的麻煩——拒不使用宋朝年號,而且質問,你們為什麽要用“明道”二字?不知道我的父親叫什麽嗎?是“李德明”,漢人們連避諱都不懂了?!

黨項人和宋朝人都不懂了,這個李元昊是不是真的瘋了?要讓堂堂的漢人天子為一個蕃部的酋長避諱?也就是說李元昊他爹是趙禎他爹的身份?

滑天下之大稽,可悲可嘆,頑強的李繼遷、理智的李德明,卻生出了這個人頭豬腦的子孫,上天啊,有時你還真是不公平。就這樣,宋朝懷著對黨項人深切的同情,沒有追究這件事,顯得很寬大、很博愛,蠃得了大批黨項人的欽佩和忠誠。

但不包括李元昊,在他看來這是種漠視,是種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的輕蔑,居然連個罵聲都不屑於給他!那好吧,長久以來壓制在他心裏的那個願望,已經強烈到了近乎仇恨的地步,他決定再也不去忍了,爆發!但是別忙,就在他血貫瞳人,殺性難遏的時候,漢人已經越過千山萬水來到了他身邊,就在興州城裏展開了對他的空前的蔑視和冒犯。

手下人緊急報告,不好了,有兩個漢人在酒樓裏喝得大醉,在墻上亂寫亂畫,其中就有您的名字在裏面。李元昊有點頭暈,避諱,宋朝人是真的不知道避諱是怎麽回事了嗎?他偉大的父親的名字被褻瀆了,現在居然連他的名字也被惡搞。

成了漢人醉鬼取笑的玩物!還等什麽,給我把他們抓來!

片刻之後,兩個錦衣峨冠的家夥被綁了過來,身上都另穿了一件由麻繩精心編制的背心,被捆翻作一團。但就是這樣,這兩個漢人仍然面不改色,神色囂張。這時李元昊已經知道了酒樓的墻上寫了什麽,乃是八個大字——“張元、吳昊來此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