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百年經營鑄高文(第3/4頁)

張方平給歐陽修寫了封信。這封信非同小可,據考證這是張與歐陽間僅有的幾封信之一,他們倆人本是冤家死對頭。

張方平當年是呂夷簡的親信,歐陽修是範仲淹的“朋黨”,幾十年間鬥得手段用盡,你死我活,但是只要回歸到文學上,他們就又變成了謙謙君子,古道熱腸。這一點是後來的神宗、哲宗、徽宗年間的文臣們所不能比的。

從某些角度上來看,他們都是君子。

蘇洵在兩年後離開眉山,來到了京城。這是他第三次進京了,此番不比往常,他幾乎是立即就變成了一個奇跡。在短時間內,他和京城裏的頂級官員、名臣都建立了聯系。比如歐陽修、余靖、田況、文彥博、韓琦、富弼等等人,都收到了他的文章和信件。

無一例外的,大家都喜歡他的文章,卻對他的人微笑不語。

蘇洵很納悶,難道是自己哪裏做錯了嗎?回頭細想,他來京城是有目的,儒家是入世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看到了現實中宋朝的各種問題,想要為天下人實實在在地做些事,這些想法,甚至解決的辦法都在文章裏,和信件裏表達清楚了。

那麽為什麽朝廷裏的名人們不理他呢?

這就是他的命運,他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早15年的話,那時與西夏開戰,宋朝打破一切陳規陋習,只要是有用的想法就都會采納,他那時出現,不難搏取功名;可是15年之後,不說現在皇帝都在病中,早些年的慶歷新政裏,已經有明文規定,不許越級提拔人才,從那之後等級制度牢不可破。

人人都在體制內,您得是什麽樣的聖賢,才能給您個例外?

何況他的具體做法也太彪悍了些。比如給韓琦的信裏,他要求韓琦大開殺戒,狠狠地殺一批懶惰的士兵,軍心士氣立即就振作了。方法對不對,對,狄青就這麽做的。可那是臨敵,現在還是和平時期。並且今日之韓琦,再不是西北時的少年相公了。

殺人?韓琦高潔得像天空中飛翔的羽翼,凝煉得像雪山之巔的冰雪,再也不做那些粗活兒了。

再比如給富弼的信,他開口就是指責,從慶歷年間說起,直到這次上任毫無建樹,一點情面都沒留,怎麽狠怎麽講,沒給當朝宰相留半點面子。

是不是失心瘋了?不,之所以這樣做,是孟子教他的。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這是孟子一生的行動準則,比如他效法孔子周遊列國,遊說到梁惠王時,除了言語不遜之外,轉身就能說出:“……望之不似人君。”的話。

看你就不像個當皇上的料。

可以說是膽大妄為,不把君王放在眼裏,更可以說,他違背了儒家的最高宗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上下尊卑有序,不管他是不是聖人,絕對沒有這樣藐視上級的道理。

可他就是做了,說句到家話,這也是迫不得已。戰國時,以及後來所有的戰亂時期,只有用這樣的手段,才能讓當權者信服。例子就是諸葛亮怎樣說服孫權的。

說到這裏,就可以看出蘇洵這個人在學問上的巨大缺陷了。他是大儒不假,文章寫得超邁古人,獨步當時更是真的。但有一點,他這個大儒,準確歸納,是先秦時代的大儒。他自學成材,一直悶在蜀川之中冥思苦想,把先秦時代最高層的思想都研究透徹了,可與當時的現實社會離得就更遠了。其結果,很像一個落寞武士的自白。

那位武士輸給一個人後,用十年光陰閉門尋找對手的缺陷。十年後終於豁然開朗,自信可以擊敗對手。可是轉念一想,又沮喪得要死。明白自己和對方的差距比當年更遠了。

他找到的是對手十年前的破綻,這十年來對手沒有進步嗎?可他自己的進境卻仍然是十年前!

蘇洵就是這樣,用先秦時的理論、做派在千余年後的宋朝實踐,其結果只能是到處碰壁,還一片茫然,給整個權力層留下惡劣的印象都不自知。說句難聽的話,如果不是他的兒子們運氣超好,正好這屆科考是歐陽修主管的話,父子三人灰溜溜回川都是可能的!

不過這也怪不了他,當年孔子、孟子周遊列國時,難道就得到了什麽好果子吃嗎?儒家學說本身就存在著不可調和不可彌補的大缺陷,在初創者時代就沒有完善過。研究歷史,就是要正視當年發生的事,像尋病根一樣,找到問題所在,好在現實中避免,這才是歷史學問的存在理由。

而不是變成追念古代輝煌,讓現代人活在夢裏,來緩和眼前不如意心態的故事書。

說到這裏,索性多說幾句題外話。關於大儒這個詞,對現實的意義。也就是說,中華民族,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到底需不需要他們。

首先,作為百家學說,或者人類文明的起源,儒家的存在,絕對是劃時代的產物,是中國這個獨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文化根基。這是積極的,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