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揚的夢

王安石來時是一塊許願石,滿足了宋神宗所有的願望;王安石走時變成了一塊肥皂,經過反復搓洗,他自身變小了,混合著眾多的汙垢泥沙俱下。

留給神宗皇帝的,是一個相對幹凈健康的宋朝。

面對這樣的局面,宋神宗顯露了非常高超的心智。他的所作所為,真切地體現出什麽才是純粹的中國人。證據是兩個概念。

第一,請問職場中,最有想法的是誰?很有趣,不是一把手,通常是二當家。他們隱身在一人之下,外面廣闊精彩的天空,都隔在一張窗戶紙的後面,與他們無緣。這個過程越長,他們的想法就會越多。

覺得老大太笨,自己被埋沒。

於是乎只要機會到來,他們都會瘋狂地表現自己。不管是多年壓抑一朝釋放,還是才華暴發不可遏制,其行為都是井噴效應。

可宋神宗不是這樣,他的行為非常符合中國最傳統、最高深的審美觀點,即第二條,花未全開月未圓。它是一種修養、一種境界。

花全開之後就是枯萎,月滿圓之後就是損蝕。只有將開未開、將滿未圓之時,才是最美麗、最長久、最值得回味的時刻。

“花未全開月未圓”這七個字是清朝末年挽回滿清命運的漢臣曾國藩一生的信條,同時也是從遠古就一直存在於我們中國人心底裏的準則,直到21世紀的現代仍然根深蒂固。

比如中庸思想。

不要“左傾”冒險,也不要“右傾”極端,力不可以出尖,思不可以不成圓,之後世界才是和諧的,人生才是幸福的。參照這一要點,宋神宗做得極其出色,他在王安石的背後當了近八年的二當家,突然面臨一片巨大的天空時,想到的不是張揚自己,而是平衡。

在他看來,王安石之前做得太猛太狠了,八年過去,縱觀全局宋朝需要微調一下。怎麽實施呢?當務之急是找個新宰相。

以中國之大,俊傑浩如煙海,無法勝數,可千萬人之中,唯有這一個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前首相王安石的兒女親家吳充。

吳充是個老資格官員,標準的宋朝高官,同時也是職場中的另類。在生活中,總會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學問很高,人品很好,向任何人微笑,但沒人能走近他三尺之內。在他們身上,冷淡和禮貌融為一體,在一大群人之中,顯示出綿裏藏針的個性。

吳充就是這樣,他面對司馬光時表示尊敬,可不趨附;面對王安石時,敢於表達自己的想法,公開闡述新法的不便。這樣的一個人,天生地造在這時上台,給宋朝各部位矛盾輕輕地淋下點清水。

以吳充為主搭配的領導班子,都在為這個思想而服務,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當上了首相的吳充突然間搖身一變。以前的謙謙君子,那輪未滿的圓月、未開的鮮花變得尖銳了起來。

他向神宗建議,把司馬光、呂公著、韓維、蘇頌等反對派從外地招回來,連同當年與王安石勢不兩立的孫覺、李常、程顥等數十人也一起回京,大家一起商討國事,力圖振作。

振作你個頭啊,這些人紮堆回京,結果只會有一個——廢掉新法,走回頭路。

神宗很失望,吳充,你怎麽會這樣呢?之前幾十年的修養都是假的?也是做過樞密使的人了,怎麽也算是有工作經驗的人,怎麽會突然失常?

其實不需要奇怪,這就是一把手效應。誰當上首相,誰就會原形畢露,性格裏一直以修養、矜持、道德來約束的本真東西,都會自發地跳出來,徹底還原自己。

而世界很奇妙,它有自己的周期變化,除非您是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乾坤人物,不然,不必皇帝來打壓你,逆流者自己就會撞中礁石。

吳充撞中的那一塊,名叫蔡確。

蔡確大家應該還記得,在王安石上元夜騎馬進皇宮事件裏,他義正詞嚴地教訓了王首相,連帶著把皇帝也頂得夠戧。而頂人,是官場中、人生中非常高難的技術,大家可以向身邊看一眼,不管頂的技術高低,只要是敢頂人的,都受人尊敬。

最起碼沒人敢輕易招惹。

蔡確是北宋神宗年間的頂人高手,頂王首相讓他得到好印象,頂吳首相使他得到了光輝的前程。他這樣說:“漢朝時的前兩位宰相蕭何、曾參是冤家,曾參接班時卻不改動蕭何的成法。現在新法是陛下親自建立,由上一任首相王安石協助完成,下一任首相吳充就要以私仇敗壞,這是什麽品德?何況來回變動,讓下面的老百姓怎麽適應?”

一句話,吳充你的人品有問題!

吳充下課,接任的是王珪。王珪是神宗朝裏的一大活寶,這人號稱“三旨宰相”,即上朝“取聖旨”,在朝“領聖旨”,下朝“已得聖旨”,是一位非常難得的貼身秘書,至於首相的權威、責任、義務,他全都扔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