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方步亭每次出門都是同樣的規矩,一個人拎著包,獨自從洋樓走到前院大門,然後是看門的護衛輕輕地把門開了,他靜靜地走出去,小車早就在門外等著了。

今天規矩變了,不是方步亭有新的招呼,而是從謝培東開始,到昨天才搬回來的程小雲,還有今天依然在家陪著他的方孟韋,三個人都跟著他走出了洋樓,只是靜靜地跟著。

走到前院的一半,方步亭似乎才察覺到他們都在身後跟著,站住了,慢慢回頭:“都跟著幹什麽?”

真是不知從何說起,三個人開始都沒有說話。

還是謝培東先開口了:“行長,我陪你去。他們問什麽你都不要說話,我來說。”

方步亭眼中是那種習慣了的信賴,卻搖了搖頭:“你就不要牽進去了。對付這幾個人我還不至於要人護駕。”

“行長,還是讓姑爹跟著去吧。”程小雲當著人也一直稱方步亭行長,稱謝培東姑爹,“不是說怕那五個人,有姑爹在,孟敖會聽話些。”

方步亭的臉陰沉下來了:“注意你的身份。什麽時候允許你插嘴我的公事了?”話是對著程小雲說的,目光卻在注意方孟韋的反應。

方孟韋這才開口說話了:“爹,您到那裏以後,不要跟他們說那麽多。我現在就去北平電話局,看著他們把顧先生家裏的越洋電話接通了,您到時候直接跟顧大使通話就是。”

方步亭的臉舒展了好些,是對這個小兒子的孝順,也是對這個小兒子每逢大事精明的一種欣慰,可很快又嚴肅了面容,轉對謝培東:“辛幼安那句詞是怎麽說的?‘生子當如孫仲謀’,是吧?”這句話是誇獎,但顯然誇獎得有點過頭。方步亭隨時都在警惕,讓兒子不要過分得意張揚。

謝培東十分默契:“行長,不要這樣誇他。孟韋還當不起這句話。”

方孟韋知道父親此時的心情,也知道父親說這句話的心思,向姑爹掠過一絲感激的目光:“爹,姑爹。我先去了。”大步向門外走去。

方步亭這才又徐徐向大門走去。

謝培東跟著。

程小雲卻站在原地。

方步亭又停住了,回頭望著程小雲。

程小雲只好走了過去。

方步亭不避諱謝培東,對她說道:“今後孟韋在身邊你少說話。我是為你好。”

“知道。”程小雲低聲答道。

方步亭這才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謝培東跟到門口大聲招呼:“去張自忠路顧大使宅邸。一路上注意行長的安全!”

“是。”一個司機、兩個便衣護從同聲答道。

方步亭上了車,司機和護從都上了車。

那輛小車平穩地駛出了胡同。

謝培東和程小雲一直看著小車轉了彎,二人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都是擔心憂慮的眼神,默默地走進了大門。

北平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

會議室裏應該是八個人,這時卻只坐著七個人。

曾可達那個副官的位子是空著的。

七個人都沉默著。

五人小組的成員都低著頭看文件,借以掩飾即將面臨的難堪局面。

方孟敖一改原來無所謂的神態,雪茄也早就沒抽了,像坐在戰鬥機裏,目光定定地只望著前方。

馬漢山卻在吸煙了,前一支還沒有吸完,後一支又對著煙蒂吸燃了。

“報告!”門外傳來了曾可達副官的聲音。

五人小組成員都擡起了頭。

馬漢山手裏的煙也停在那裏。

只有方孟敖一動不動,還是原來那個姿勢。

“方行長請到了!”副官接著在門外報道。

曾可達用軍人的姿態倏地站起來。

杜萬乘這才反應過來,一邊站起,一邊對其他三人說道:“都起來吧。”

那三個人當然都跟著站起。

——這是五人小組對來人表示極大的尊敬和禮貌。

馬漢山心裏別扭極了,他當然不敢不跟著站起,心裏卻忍不住嘀咕,同樣是調查詢問,對方步亭的態度與對自己有天壤之別,不禁向方孟敖望去。

同時望向方孟敖的還有曾可達,見方孟敖還是一個人端坐在那裏,便低聲說道:“方大隊長,請起立。”

方孟敖站起來。

那扇門竟推開得如此慢,不知是那副官過於小心,還是屋內的人出現了幻覺,總之,那扇門好像過了很久才慢慢被推開。

會議室裏從來沒見過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曾可達。

會議室裏十年沒見過方步亭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孟敖。

曾可達像是兩只眼睛能夠同時分別看兩個人,一只眼睛在打量著出現於門口的方步亭,另一只眼睛在暗中觀察右邊的方孟敖。

方步亭在門外站著,雖已入暑,仍然衣冠楚楚。那扇門全推開了,他才取下頭上的禮帽,放在胸口,向室內的所有人微微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