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剛剛黑下來,嚴春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力交瘁,從閱覽室一路走到善本室的門口都沒有開燈。

圖書館其他的門都是圓形的暗鎖,只有這間善本室還加了一把鋼制的掛鎖。嚴春明先摸索著開了掛鎖,但將另一把鑰匙插進圓形暗鎖時,突然有一種預感,警覺到了異樣。

他的本能是準確的,鑰匙輕輕轉動,那扇門才輕輕推開不到一線縫隙,便有一針針燈光搶著射了出來,裏面有人!

不管裏面是誰,他都沒有了退路,幹脆推開了門:“這裏是善本室。你怎麽進來的?誰叫你進來的?”

是那盞十五瓦的吊燈被拉亮了,墻上的鐘指在晚上八點十四分。

那個背影就在墻鐘下的書架前摞著圖書,撣掃灰塵。

嚴春明高度近視,仍未認出那人。

“嚴教授。”那人終於發聲了。

嚴春明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這一驚竟甚於剛才沒認出此人!

那人轉過了身,燈雖不亮,確是老劉,兩只眼比燈還要亮。

嚴春明不知自己是怎樣關的門,倒發覺自己的手有些顫抖。這種狀態不行,他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轉身時確實鎮定了不少:“老劉同志……”

“怎麽,比見到國民黨軍統還緊張?在心裏叫我‘五爺’是嗎?”老劉瞟了他一眼,拿著抹布走到了書桌前又擦了起來。

“哪、哪裏……您不應該到這裏來,這太危險。”嚴春明走了過去,準備給他倒茶。

“您坐,您喝茶。”老劉已經拿起桌上的瓷壺先給他倒了茶,“國民黨特務要來,也不會是這個時候。”

嚴春明更加緊張了,沒有坐,不敢坐。

老劉接著慢慢擦著桌子:“能不能允許我代表組織,當然也代表我個人先向你提個建議,不要再在背後叫我什麽‘五爺’。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們黨是無產階級先鋒隊,不是什麽青幫,我不是什麽‘紅旗老五’。”

嚴春明:“老劉同志……有些同志在背後是偶爾開過這樣的玩笑,我現在向組織保證,今後再也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了。”

“那就接著開今天白天那樣的玩笑!”老劉還的確有些像“紅旗老五”,那張臉冷得瘆人,“拿幾萬學生的生命開玩笑,拿黨的革命事業開玩笑!”

嚴春明的臉比剛才更白了。

老劉:“不要認為革命形勢在一天天向著勝利發展,那是我們無數前方的同志用鮮血換來的,也是我們在敵占區許多同志用生命換來的,是無數的工農群眾包括今天那些進步學生的支持換來的。我們沒有任何資格現在就頭腦發熱。如果是想著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當共產黨人!”

“我絕對沒有這樣的思想……”

“你沒有我有!”老劉就是這些地方厲害,“剛才我對你說的話就是今天上級批評我時說的。想知道我當時怎麽想的嗎?”

嚴春明做沉思狀,少頃答道:“我想您也絕對沒有這樣的思想。”

老劉:“我剛才都說了,我有,你憑什麽說我沒有?打下江山好做官是難聽了一點兒,可是想有更高的職位,做更重要的工作,當官也是幹革命,也是正常的嘛。我沒有你的思想水平高,我就承認了我有,而且還引用了一句我不知道什麽人說的話‘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還是領導的水平高啊,他沒有說我引用的這句話不對,只是告訴我,這是拿破侖說的。又告訴我‘想著打下了江山好做官,就不要當共產黨人’這句話是周副主席最近批評黨內更高層的同志說的。他就告訴了我這些,我就立刻做了檢討,不是假的,是發自內心做了檢討。並且表了態,真到了那一天,全中國解放了,我要是還活著,就請求組織讓我回家種地去。你呢,你現在怎麽想?”

嚴春明:“我不會種地……我可以繼續教書……”

“你忘記了我說這句話的前提,那就是還活著!”老劉同志的聲調突然更加嚴厲了,“你和梁經綸同志今天差一點兒就走到國民黨堆的沙包上去,你們以為那是英勇獻身嗎?那不是,那就是想學拿破侖。共產黨是個整體,一個人做不了英雄!差一點兒,學委組織就暴露了,那麽多黨的外圍進步青年都暴露了!你們擔心過組織的安全嗎?擔心過學生們的安全嗎?今天人群裏就有許多國民黨的軍統,現在還不知道有哪些同志、哪些學聯的青年暴露了。你們擔心過嗎?!現在告訴我吧,今天的行動是學生們自發的還是黨內同志組織的?”

嚴春明一直低著頭,這時掏出手絹揩了揩滿頭大汗:“據我初步的了解,是因為那個方孟敖的飛行大隊突然宣布要占領民調會徹查民調會,消息傳到了東北學生那裏,他們很激動,就都集合了,各大學的同學也都自發地前去聲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