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4頁)

高士奇也上前跪下,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回皇上,陳廷敬是從二品的重臣,微臣不過六品小吏,怎敢擰著他!臣只是出於對皇上的忠心,鬥膽以下犯上。”

陳廷敬不想接高士奇的話頭,只說:“皇上,臣還是就事論事吧。山東幅員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東西,各地豐歉肯定是不一樣的,怎麽可能全省都豐收了呢?縱然豐收了,所有百姓都自願捐糧十分之一,實在不可信。退萬步講,即便百姓自願捐糧,愛國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價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來的事,凡是說百姓自願的,總有些可疑!”

高士奇卻是揪著不放:“皇上,陳廷敬這是汙蔑皇上聖明之治!自從皇上《聖諭十六條》頒行天下,各地官員每月都集聚鄉紳百姓宣講,皇上體仁愛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風日益淳樸,地方安定平和。山東前任巡撫郭永剛遇災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辦,山東百姓拍手稱快。而今富倫不負重托,到任一年,山東面貌大為改觀。皇上,國朝就需要這樣的幹臣忠臣!”

陳廷敬語氣甚是平和,卻柔中帶剛:“皇上,臣願意相信山東今年大獲豐收,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富倫運氣而已。到任不到一年,就令全省面貌大變,除非天人!”

皇上冷冷地說:“陳廷敬,你讀了三十多年的書,在地方上一日也沒待過,怎麽讓朕相信你說的就是對的呢?”

陳廷敬回道:“皇上,只要有公心,看人看事,眼睛是不會走神的!怕就怕私心!”

高士奇立馬說道:“皇上,臣同富倫,都是侍奉朝廷的大臣,無私心可言。”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再望著陳廷敬說:“朕看陳廷敬向來老成寬厚,今日怎麽回事?你同士奇共事快二十年了,得相互體諒才是。”

陳廷敬道:“臣不與人爭高下,但與事辨真偽。一旦富倫所奏不實,必然是官府強相搶奪,百姓怨聲載道,說不定會激起民變。皇上,這不是臣危言聳聽哪!”

皇上望望明珠,說:“明珠以為如何?”

明珠道:“聽憑聖裁!”

皇上問張英道:“你說呢?”

張英若不是皇上問起,從不多嘴;既然皇上問他了,就不得不說,但也不把話說得太直露:“臣以為此事的確應考慮得周全些。”

皇上站起來,踱了幾步,說:“既然如此,陳廷敬,朕命你去山東看個究竟!”

陳廷敬心中微驚,卻只得叩道:“臣遵旨!”

皇上不再多說,起身回乾清宮去。皇上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步子有些急促。送走皇上,高士奇笑眯眯地望著陳廷敬,說:“陳大人,士奇您是知道的,肚子裏沒有半點兒私心,同您相左,都因公事。”

陳廷敬哈哈一笑,敷衍過去了。明珠在旁邊說話:“士奇,我們都是為著朝廷,用得著您格外解釋嗎?您說是不是張大人?”

張英也只是點頭而笑,並不多說。

天色不早了,各自收十著回家去。今兒夜裏張英當值,他就留下了。陳廷敬出了幹清門,不緊不慢地走著,覺得出宮的路比平日長了許多。從保和殿檐下走過,看見夕陽都擋在了高高的宮墻外,只有前頭太和殿飛檐上的琉璃瓦閃著金光。陳廷敬略微有些後悔,似乎自己應該像張英那樣,不要說太多的話。

陳廷敬出了午門,家人大順和長隨劉景、馬明已候在那裏了。大順遠遠地見老爺出來了,忙招呼不遠處的轎夫。一頂四擡綠呢大轎立馬擡了過來,壓下轎杠。陳廷敬上轎坐好,大順說聲“走哩”,起轎而行。劉景、馬明只在後面跟著,不隨意言笑。

陳廷敬坐在轎裏,閉上了眼睛。他有些累,也有些心亂。想這人在官場,總是免不了憋屈。大臣又最不好做,成日在皇上眼皮底下,稍不小心就獲罪了。

今兒本來幸蒙皇上大加贊賞,不料卻因為山東巡撫富倫的折子弄得皇上不高興了。皇上派他親去山東,這差事不好辦。富倫的娘親是皇上奶娘,自小皇上同富倫玩在一處,就跟兄弟似的。有了這一節,陳廷敬如何去山東辦差?況且富倫同明珠過從甚密。陳廷敬有些羨慕親家張汧,他早年散館就去山東放了外任,從知縣做到知府,如今正在德州任上,想必自在多了。陳廷敬同張汧當年為兒女訂下娃娃親,如今祖彥同家瑤早喜結連理。

陳廷敬回到家裏,天色已黑下來了。他在門外下了轎,就聽得壯履在高聲念詩:“牡丹後春開,梅花先春坼。要使物皆春,須教春恨釋!”

又聽月媛在說:“這是你爹九歲時寫的五言絕句,被先生嘆為神童!你們兩個可要認真讀書,不要老顧著玩!爹在你們這個年紀,在山西老家早就遠近聞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