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第3/5頁)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陳廷敬,獨自轉身出去,走到澹寧居外垂花門下,佇立良久。皇上這會兒其實並不想真把陳廷敬怎麽樣,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別讓他太自以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聖賢,想參誰就參誰,想保誰就保誰,不是個好事。識人如玉,毫無瑕疵,倒不像真的了,並不好看。張善德小心跟在後面,聽候吩咐。

皇上閉目片刻,道:“叫他出來吧。”

張善德忙回到裏頭,見陳廷敬依然跪在那裏。張善德過去說:“陳大人,皇上召您哪。”

陳廷敬起了身,點頭道了謝。張善德悄聲兒說:“陳大人,您就順著皇上的意,別認死理兒。”陳廷敬默然點頭,心裏暗自嘆息。

陳廷敬還沒來得及叩拜,皇上說話了:“如此說,王繼文自己在錢字上頭,倒還幹幹凈凈?”

陳廷敬說:“臣尚未查出王繼文自己在銀錢上頭有什麽不幹凈的。”

皇上嘆道:“這個王繼文,何苦來!”

陳廷敬私下卻想,做官的貪利只是小貪,貪名貪權才是大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許的官員,為了博取清名,為了做上大官,盡幹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繼文便是這樣的大貪,雲南百姓暫時不納稅賦,日後可是要加倍追討的。這番想法,陳廷敬原想對皇上說出來的;可他聽了張善德的囑咐,便把這番話咽下去了。

皇上心裏仍是有氣,問道:“王繼文畢竟虧空了庫銀,隱瞞吳三桂留下的銀糧尤其罪重。你說朕該如何處置他?”

陳廷敬聽皇上這口氣,心領神會,道:“臣以為,當今之際,還不能過嚴處置王繼文。要論他的罪,只能說他好大喜功,挪用庫銀辦理協餉,本人並無半點兒貪汙。還應擺出他在平定吳三桂時候的功績,擺出他治理滇池、開墾良田的作為,替他開脫些罪責。”

陳廷敬說完這番話,便低頭等著皇上旨意。皇上卻並不接話,只道:“廷敬,你隨朕在園子裏走走吧。”

今兒天陰,又有風,園子裏清涼無比。皇上說:“廷敬,朕原想在熱河修園子,你說國力尚艱,不宜大興土木。朕聽了你的話,不修了。這裏是前明留下的舊園子,朕讓人略作修繕,也還住得人。”

陳廷敬回道:“臣每進一言,都要捫心自問,是否真為皇上著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辦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是秉著一片忠心。可朕有時仍要責怪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皇上說罷,停下來望著陳廷敬。陳廷敬拱手低頭,一字一句道:“臣不識時務!”

皇上笑道:“廷敬終於明白了。就說這雲南王繼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該查。可是現在就查,還是將來再查?這裏面有講究。朕原本打算先收十了噶爾丹,再把各省庫銀查查。畢竟征剿噶爾丹,才是當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熱河的園子,現在不修,將來還是要修的!”

聽了皇上這些話,陳廷敬反而真覺得有些羞愧了。陳廷敬不多說話,只聽皇上諭示:“王繼文的確可惡,你說不從嚴查辦,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張汧貪汙大案,尚未處理完結,又冒出個更大的貪官王繼文,朝廷的臉面往哪裏擱?王繼文朕心裏是有數的,他這種官員,才幹是有的,只是官癮太重,急功近利。他對上邀功請賞,對下假施德政。這種人官做得越大,貽禍更是深遠。”

陳廷敬道:“皇上明鑒!且這種官員,有的要到身後多年,後人才看出他的奸邪!”

皇上長嘆道:“朕的確失察了呀!”

聽著這聲嘆息,陳廷敬更明白了皇上的確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責,好在王繼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還有一條建議。”

陳廷敬擡頭看看皇上臉色,接著說道:“吳三桂留下的三千多萬兩銀子,念雲南地貧民窮,撥一千萬兩補充雲南庫銀,另外兩千萬兩速速上解進京!所余糧草就地封存,著雲南巡撫衙門看管,日後充作軍餉。”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辦。只是吳三桂所留銀糧的處置,必須機密辦理,不要弄得盡人皆知!”

因又說到雲南稅賦新法,皇上道:“朕細細看了,不失為好辦法,可準予施行,其他相似省份都可借鑒。廷敬理財確有手段。”

陳廷敬說:“臣不敢貪天之功,這個稅賦新法,是闞禎兆父子拿出來的。臣只是參照朝廷成例,略作修改而已。”

皇上問道:“闞禎兆父子?”陳廷敬便把闞家的忠義仁德粗略說了,皇上聽罷唏噓良久,道:“他們倒真是身遠江湖,心近君國啊!”

月媛同家瑤、祖彥、壯履在堂屋裏鎮日相對枯坐,尖著耳朵聽門上動靜。忽聽得外頭有響動,好像是老爺回來了。月媛臉色煞白,忙起身迎了出去。家瑤、祖彥、壯履也跟了出去。見老爺身子很倦的樣子,誰也不敢多問。陳廷敬見大家這番光景,知道都在替他擔心,便把覲見的情形大略說了。月媛這才千斤石頭落了地,長長地嘆了一聲。這幾日,一家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