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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廷敬道:“回皇上,這曲子叫《鷗鷺忘機》,典出《列子》,皇上是知道的。說的是有個漁人每日去海邊捕魚,同海鷗相伴相戲,其樂融融。一日漁人妻子說,既然海鷗那麽好玩,你捉只回來給我玩玩。漁人答應了他的妻子。第二日,漁人再去海邊,海鷗見了他就遠遠地飛走了。原來海鷗看破了漁人的機心。”

皇上點頭良久,道:“廷敬,你這話倒讓朕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與鳥是如此,人與人更是如此,相互信任,不存機心,自然萬象祥和,天下太平。”

陳廷敬笑道:“恭喜皇上,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君臣和睦,不存機心啊。”

皇上很是高興,道:“老相國,你也難得有個清閑,朕看你撫琴窗下,鶴發童顏,儼然仙風道骨,甚是歡喜。朕叫如意館的畫師給你畫張畫兒,就叫《楮窗圖》好了。”

陳廷敬趕緊謝了恩,直道老臣領受不起。旁邊的張善德聽著,比陳廷敬自己還要歡喜,立時吩咐下邊太監到如意館傳旨去了。陳廷敬好幾日忙完桌面文牘,就到楮樹下坐著,讓畫師給他作畫兒。畫成之後,皇上又在上頭題了詩:“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精研書史知古今,慎典絲綸見泰平。謹言慎行皆臣職,教孝成忠是朕心。春歸喬木濃蔭茂,秋到黃花晚節香。”

陳廷敬感激不盡,自然進詩謝恩。但畢竟國事繁重,少有暇時,陳廷敬終日都是埋頭文叢。有日,他看著折子,眉頭皺了起來,道:“皇上,臣以為朝中大臣和督撫上折子的時候,應令他們省掉虛文,有話直說,不要動不動就是什麽昆侖巍巍呀,長江滔滔呀。”

皇上卻是笑道:“老相國,讀書人喜歡把文章寫漂亮點兒,就由著他們吧,愛不愛聽,朕自然心裏有數。”

陳廷敬道:“可臣覺著阿諛之風日行,實有不妥。”

皇上笑道:“不妨,朕心裏明白的。”

陳廷敬想皇上的耳朵只怕慢慢地也有些軟了,皇上過去是聽不得阿諛之言的。又想皇上也許更懂得禦人之道了?明知道下頭說的是些漂亮話,也由他們說去。要顯著太平氣象,好聽的話自然是少不得的。

陳廷敬正埋頭寫著票擬,皇上遞過一個折子,道:“老相國你看看這個。”

陳廷敬雙手接過折子,見是密奏,忙說:“密奏臣豈能看?”

皇上道:“朕以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陳廷敬跪下謝恩,道:“皇上如此寵信老臣,臣不勝惶恐!”

皇上忙親手扶起陳廷敬,道:“長年在朕身邊侍從的臣工算起來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爭氣的就永不敘用了。只有你老相國,小委屈也受過些,到底節操始終。朕相信你!”

皇上說這話時,南書房裏還有好幾位臣工,他們自此便把陳廷敬看做首輔,甚是敬重。陳廷敬又謝過恩,低頭再去看密奏,卻見這是道參人的折子。他看完密奏說:“皇上,下邊上折子參人,尤其是上密奏,應有根有據。風聞言事,恐生冤獄!”

皇上和顏悅色,道:“老相國,你是不記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風聞言事,正是朕當年提倡的。不許臣工們風聞言事,就堵住了他們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聾子!”

陳廷敬又道:“可是臣怕有人借口風聞言事,羅織罪名,打擊異己。”

皇上搖頭道:“朕自有決斷,不會偏聽偏信的。”

陳廷敬看完手中密奏,皇上又遞上一個,道:“這個也請老相國先看。”

陳廷敬知道看密奏不是件好事,可皇上下了諭示他也不敢不看。他打開這道密奏一看,卻見是劉相年上的。原來劉相年回京沒多久,又被皇上特簡為江蘇按察使。皇上到底看重劉相年的忠心,只是叫他改改脾氣。

陳廷敬見劉相年在密奏上寫道:“臣察訪兩淮浮費甚多,其名目開列於後。一、院費,鹽差衙門舊例有壽禮、燈節、代筆、後司、家人等各項浮費,共八萬六千一百兩。二、省費,為江蘇督撫司道各衙門規禮,共三萬四千五百兩。三、司費,為運道衙門陋規,共二萬四千六百兩。四、雜費,為兩淮雜用交際,除別敬、過往士夫兩款外,尚有六萬二千五百兩。以上四款,皆派到眾商頭上,每每朝廷正項錢糧沒有完成,上述浮費先入私囊。臣以為應革除浮費,整肅吏治。”

陳廷敬看完密奏,道:“皇上,劉相年這個按察使實在是用對人了。”說罷就把密奏奉給皇上。

豈料皇上看了,搖頭嘆道:“劉相年這般行事,長久不得。”

陳廷敬道:“相年確實太耿直了,但他所奏之事如不警醒,貪墨之風刹不住啊。”

皇上不再說話,提起朱筆批道:“知道了。所列四款浮費,第二款去不得,銀錢不多,何苦為此得罪督撫,反而積害!治理地方以安靜為要,不必遇事就大動手腳。囑你改改脾氣,定要切記。小心,小心,小心,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