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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道:“做我清朝的官就得清苦。朕早說過,想發財,就不要做官;做官,就不許發財。前明復滅,百官奢靡是其重要禍源。”皇上說著,拿起禦案上一個折子,“朕曾命人查察明代宮廷費用,同現在比較。賬查清楚了,富倫你念給大家聽聽。”

富倫這會兒已進京行走,著任戶部尚書。他接過張善德遞過來的折子,念道:“明代宮內每年用銀九十六萬九千四百多萬兩,國朝還不及其十分之一,節省下來的銀子都充作軍餉了;明代每年光祿寺送給宮內各項銀二十四萬多兩,現在不過三萬兩;明代每年宮裏用柴火二千六百八十六萬多斤,現如今宮內只用六七百萬斤;明代宮裏每年用紅螺炭等一千二百多萬斤,現在只用百多萬斤;明代各宮用床帳、輿轎、花毯等,每年共享銀二萬八千二百多兩,現在各宮都不用;明代宮殿樓亭門數共七百八十六座,現在不及其十分之一;乾清宮妃嬪以下灑掃老嫗、宮女等僅一百三十四人,不及明代三分之一。”

皇上等富倫念完,說道:“朕可以清苦節儉,你們為什麽做不到?”

陳廷敬奏道:“皇上節儉盛德,勝過了千古帝王!但皇上是節儉了,下頭不一定都節儉了,賬面上的東西不一定就靠得住。”

皇上聽著更是生氣,道:“陳廷敬,你如此說就太放肆了!”

陳廷敬連聲請罪,卻又道:“臣的老家產棗,臣小時候吃棗,專愛挑紅得漂亮的吃,哪知越是紅得漂亮的,裏頭卻已爛了。原來早有蟲子鉆到裏頭,把肉都吃光了。臣便明白一個道理,越是裏頭爛掉了的棗子,外頭越是紅得光鮮!”

陳廷敬這話說了,一時殿內嗡聲四起。那些平日暗自恨著他的人,便說他自命相國,倚老賣老,全不把皇上放在眼裏,這話分明是變著法兒咒罵朝廷,倘若不治陳廷敬的罪,難服天下人。只有張鵬翮說陳廷敬這話都是一片忠心,請皇上明鑒。

陳廷敬並不顧別人在說什麽,仍是上奏:“皇上,如今一個知縣,年俸四十五兩銀子。天下有誰相信,知縣是靠這四十五兩銀子過活的?皇上不能光圖面子上好看,那是沒有用的。若等到天下官員都爛透了再來整治,就來不及了!皇上,咱們不能自欺欺人!”

皇上終於天威大作,罵道:“陳廷敬,你老煳塗了!”

陳廷敬如聞五雷,頓時兩眼一黑,身子搖搖晃晃幾乎暈倒下去。

陳廷敬回家就病倒了,臥床不起。皇上聞知,忙命張鵬翮和富倫領著太醫上陳家探望。太醫瞧了病,只道:“老相國年紀大了,身子虛弱,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不要讓老相國再如此勞累了。”

陳壯履忙寫了謝恩折子,托兩位大人轉奏。皇上看了折子,問道:“老相國身子怎麽樣了?”

張鵬翮道:“回皇上,陳廷敬發熱不止,口幹舌燥,耳鳴不止。”

皇上又問:“飲食呢?”

張鵬翮說:“先是水米不進,太醫奉旨看過幾次以後,現在能喝些湯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醫去。囑咐老相國安心養息,朝廷裏的事情,他就不要操心了。陳廷敬為朝廷操勞快五十年了,老臣謀國,忠貞不貳呀!朕那日話是說得重了些。”

富倫卻道:“皇上不必自責,陳廷敬的確也太放肆了。啟奏皇上,背後說陳廷敬的人多著哪!”

皇上罵富倫道:“你休得胡說!臣工們要是都像陳廷敬這樣忠心耿耿,朝廷就好辦了。”

陳廷敬在家養病幾個月,身子好起來時已是夏月。皇上聽說陳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禦花園說話。張善德正要出去傳旨,皇上又道:“陳廷敬是朕老臣,傳諭內宮女眷不必回避。”

陳廷敬進了禦花園,見皇後正同嬪妃們在裏頭賞園子,嚇得忙要躲避。張善德笑道:“老相國,皇上才囑咐奴才,說您是老臣了,女眷們都不必回避。”

陳廷敬這才低著頭,跟著張善德往裏走。皇上準他進入內宮,且不讓女眷回避,實是天大的恩寵。可陳廷敬甚是漠然,連謝恩都忘了。忽聽得一個女人說道:“老相國辛苦了。”

張善德忙道:“老相國快給娘娘請安!”

陳廷敬忙請了皇後娘娘聖安,卻又聽得嬪妃們都問老相國安。陳廷敬只是低了頭拱手還禮,並不擡眼望人。這邊請安回禮完了,陳廷敬才看見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著他微笑。陳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請皇上聖安!”

皇上扶起陳廷敬,拉著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陳廷敬早暗自囑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談論國事。皇上今日也只談風月,問起當今詩文誰是最好,陳廷敬說應首推王士正,他的詩清新蘊藉,頗具神韻,殊有別趣。皇上也道看過王士正的詩,他的詩天趣自然,實在難得。皇上又問到高士奇和徐幹學怎樣,陳廷敬便道高士奇的書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幹學的學問亦是淵博。皇上唏噓良久,說:“朕許是年紀漸漸大了,越來越戀舊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幹學回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