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第5/6頁)

陳廷敬在禦花園陪皇上說話,足待了兩個時辰。拜辭出來時,皇上又賜了他禦制詩手卷兩幅、福壽掛幅各一、高麗扇四把。

陳廷敬謝恩出宮,卻絲毫沒有覺著欣喜。夜裏,他在家獨自撫琴,又寫下長詩《六月二十五日召至禦花園賜禦書手卷掛幅扇恭記》,自然免不得頌揚聖恩,煞尾處卻寫道:“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顏往往親縑素。畫箑去章喜絕倫,涼秋未敢嗟遲暮。丹青自古誰良臣?終始君恩有幾人?便蕃榮寵今如此,恐懼獨立持其身。”

陳廷敬不再每日去南書房,總托兒子壯履稱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齒痛得腫了半邊臉。他卻苦中自嘲,寫了首詩:“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齒空然粲兩行。善病終當留舌在,多愁應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獨坐誰憐玉塵妨。身老得閑差自慰,雪梅煙竹依殘陽。”

壯履讀了老父的詩,隱隱看出中間的孤憤,卻不知如何勸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陳廷敬躺在天井裏的椅子上曬太陽。年紀畢竟大了,月媛怕他著涼,拿來薄被蓋在他身上。庭樹蔥蘢,鳥鳴啾啾。珍兒道:“老爺,您聽,鳥叫得多好聽。”陳廷敬微微閉著眼睛,沒有聽見。

珍兒又問:“老爺,您能認得那是什麽鳥嗎?”

陳廷敬仍不搭話,眼睛卻睜開了,茫然望著天空浮雲。

月媛輕輕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兒問您話哪!”

陳廷敬像是突然夢中醒來,大聲道:“什麽呀?”

月媛同珍兒相顧大驚。

珍兒悄悄兒說:“姐姐,老爺怕是聾了?”

月媛說:“昨日都好好的,怎麽就聾了?”說罷又問,“廷敬,我說話您聽見嗎?”

陳廷敬高聲道:“你大點兒聲。”

珍兒大聲道:“姐姐已經很大聲了。”

陳廷敬頓時眼睛瞪得好大,道:“啊?未必我的耳朵聾了?”

珍兒立馬哭了起來,月媛朝她搖搖頭,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著陳廷敬,湊到他耳邊說:“您耳朵聾了是福氣!耳根清凈,沒災沒病!您會長命百歲的!”

陳廷敬像是聽見了,哈哈大笑。

珍兒也湊上去說:“您只好好養著身子,珍兒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陳廷敬越發笑了起來,渾濁的老眼裏閃著淚光。

這日,皇上召陳廷敬去南書房。陳廷敬見了皇上,顫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見皇上!”

皇上道:“老相國病了這場,身子清減了許多。你起來吧。”

陳廷敬跪著不動,頭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國快快請起。”

陳廷敬仍是低頭跪著,像是睡著了。

皇上又問:“老相國是不是有什麽話說?要說話,你站起來說也不遲。”

陳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樹根。張善德跑上去問:“老相國,您今兒個怎麽了?”

陳廷敬這才擡起頭來,道:“啊?您大點兒聲!”

張善德吃驚地望望皇上,皇上長嘆一聲,道:“老相國怕是病了一場,耳朵聾了。上回在禦花園見他還是好好的,到底是年紀大了。”

張善德低下頭去,大聲喊道:“皇上讓您起來說話!”

陳廷敬這才聽見,謝恩站了起來,哭奏道:“啟奏皇上,臣耳朵聽不見了,玉音垂詢,臣懵然不覺,長此以往,恐誤大事。懇請皇上恩準老臣歸田養老!”

皇上兩眼含淚,道:“陳廷敬供奉朝廷四十九年,兢兢業業,頗有建樹。而今患有耳疾,上奏乞歸。朕實有不舍。然陳廷敬歸林之意已決,朕只好忍痛割愛,準予陳廷敬原品休致,回家頤養天年!”

陳廷敬木然站立,渾然不覺。張善德上前,湊在陳廷敬耳邊道:“皇上恩準您回家了!”

陳廷敬又跪下謝恩,動作遲邁:“老臣謝皇上隆恩!”

皇上又道:“陳廷敬平生編書頗多,回家之後,仍任《康熙字典》總閱官!”

陳廷敬哪裏聽得見,張善德只得又湊在他耳邊大聲說了,他才謝恩起來。

早在半個月前,陳廷統被皇上特簡為貴州按察使,他在路上接到家書,聽說哥哥告老還鄉了,忽然間也生了退意,便向朝廷上了個折子,半路上就往山西老家趕了。巧的是豫朋也擢升了知府,他也是在履新途中知道父親以病休致,亦掉頭回了山西,草草給朝廷進了個折子交差。

壯履仍留在京城,陳廷敬領著月媛、珍兒和幾個親隨回山西老家去。收十了半月,五輛馬車出了京城。一路上陳廷敬都不說話,總是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他多半是醒著的,有時也真是睡著了。醒著的時候,他就在想自己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說到底實在無趣。又在路上接到廷統和豫朋的信,心想廷統早早離開官場自是好事,豫朋卻是可以幹些事的。他也只是這麽想想,並不把他們叔侄辭官的事放在心上。天塌下來,地陷下去,且隨他去了。當年衛大人告訴他一個等字,嶽父告訴他一個忍字,自己悟出一個穩字,最後又被逼出一個狠字,虧得月媛又點醒他一個隱字。若不是這一隱字,他哪能全身而退?遲早要赴明珠和索額圖的後塵。等、忍、穩、狠、隱這五個字,只有那狠字說不出口,就讓他爛在肚子裏算了,另外那四個字他會告訴壯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