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無情兒,孝順子

所謂親人,又能有多親?

若是這本主的生母在世,道癡基於道義,念其十月懷胎之苦,還會心甘情願地奉養,可所謂父親,不過是提供幾個精子,不受懷胎之苦,又沒有撫養之恩,還真生不出什麽感激之心。

王青洪在面對自己時的矛盾,既歡喜,又帶了懊惱,他並非不知,只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老和尚眼中的怒氣,一覽無余,額頭青筋直蹦,道癡近前兩步,拉住老和尚爬滿老人斑的手,道:“大師父,即便是血脈親人,也要講究緣分,作何要強求,徒增煩憂?”

老和尚神情漸漸平和,滿身怒火化作惆悵,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無知愚婦,十二房子嗣不茂,首罪在王崔氏。”

“大師父,今日出來,我是歡喜的。天地君親師,回到那個家,我頭上便有三座大山,可以用‘孝’字左右我,使我不得自由;今日跳出來,占便宜的是我。”道癡直言道。

老和尚看著道癡,許久沒有說話。

他看出道癡是真的沒有半點怨恨與留戀,這樣性子冷清的孩子,又哪裏會主動乞求親情?可這個孩子冷清的外表下,有顆柔軟的心。若不是感覺到惡意,他不會做這樣的決定。

“是老衲錯了。”老和尚緩聲道:“即便是想要讓你下山,也不當這樣匆匆忙忙,當早作安排。”

道癡沉默了一會兒,道:“大師父,族中可有斷嗣之家?”

老和尚看了道癡半響,道:“你決定了?”

按照世間孝道,即便道癡從十二房主宅搬出來別居,依舊是十二房子孫,長輩們有權力安排他的一切,包括私產與婚姻、前程。

只有過繼出來,斷了祖孫父子名分,才能脫了這層桎梏。

老和尚的眼中盡是失望,卻不是對道癡,而是對十二房。匆匆數日,到底讓道癡受了什麽委屈,才使得他毫不留戀地想要斬斷這份骨肉之情。

道癡見老和尚神色,曉得他誤會了,道:“這幾日,十二房並未虧待與我,只是我的一點私心。既不願受制與親情枷鎖,又想要走仕途捷徑。”

“仕途捷徑?”老和尚不解道。

道癡道:“大師父,興王府欲給世子從士紳子弟中甄選伴讀。”

老和尚想了想,搖頭道:“你不是目光短淺的性子,當看不上王府八、九品的芝麻小官,即便興王府口碑尚好,藩王就是藩王,與之親近又有何益?”

道癡緩緩道:“大師父,興王是成化爺庶長子,弘治爺長弟,今上長叔……”

老和尚慢慢瞪大眼睛,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大明朝的宗室承繼,規矩向來森嚴,“嫡長子”繼承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壓根就沒有“立愛”、“立賢”的說法。

各大王府,要是敢逾位立嗣,則要受重罰,嚴重者甚至要除爵。

雖說今上登基十數載,至今無子,可鮮少有人將目光轉向藩王,畢竟今上還不到三十,正值壯年,暫時還涉及不到傳嗣之事。

老和尚也想到皇上的年歲,皺眉道:“會不會想的太遠了?今上正值壯年,十年八年之內怕是還牽扯不到立嗣之事。”

等過了十年八年,皇上真有立嗣之意時,就算會從興王府中甄選,也是世孫一輩中選,並不好借勢。

道癡小聲道:“大師父,今上生於富貴,耽於享樂,定大事時,怕是用不了十年八年。”

老和尚的眼中慢慢綻放出神采,望著道癡,滿眼欣慰,笑道:“癡兒的目光,已經不局限於楚地,甚好甚好,老衲自然要成全你!”

道癡曉得,老和尚雖隱遁禪門,可對王氏家族依舊有情,便正色道:“大師父,我雖跳出十二房,卻依舊是王氏子弟,有生之年,我定盡我之綿力,為王氏盡份心力。”

老和尚搖搖頭,道:“家族是子弟的依靠,不當是拖累。你不用費心庇護,只要你淩雲直上,王氏終會因你而繁盛……”

※※※

王宅,主院上房,王青洪黑著一張臉,看著身邊桌子上的一錠銀元寶。

蘭草跪在低聲,身體微顫,下巴頂到胸口。

“他就沒有說旁的?”王青洪咬牙道。

蘭草道:“沒有,只說這銀子是四少爺留的,老爺心裏有數。”

王青洪羞怒道:“混賬東西……”

王楊氏見丈夫是真惱了,心裏頗為復雜,到底不願他在下人面前丟人,揮揮手打發蘭草與其他兩個侍立的丫鬟退出去,柔聲道:“四郎年紀小,在老太太屋子外聽了兩句,覺得心裏委屈也是有的。前面被扔在外頭十來年之事,還沒有個說法;這會子老太太又要趕他出去。就是大人也受不住,更不要說是個孩子。”

王青洪神色微緩,道:“饒是如此,也不當這般沒規矩。”說到這裏,指了指那銀元寶道:“這是什麽意思,當家裏是客棧不成,以為他付清了三日飯費,就可以挺著脖子走了……我是他老子,這沒規矩的混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