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是怎樣築成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國內有一本極受歡迎的雜志,叫《世界之窗》,介紹各國的風土人情、新聞時尚,銷量有幾百萬。那時根本就沒有什麽互聯網,國門乍開,信息渠道十分狹窄,該雜志幾乎是唯一的途徑,當紅暢銷在所難免。《世界之窗》每一期裏面還會摘譯縮寫一部西方的驚悚小說,這是亮點中的亮點,也是我還有其他很多中國人最早接受同時代世界級暢銷書的管道了,那種新鮮熱辣的刺激,至今猶在心頭。最難忘其中縮寫過一本名叫《針眼》的暢銷書,作者是肯·福萊特,寫二戰諾曼底登陸戰前,盟軍大布疑兵,偽造登陸地點,結果被希特勒的一個超級間諜識破,誰能阻止他改變歷史的方向?

故事十分精彩,卻也留下十分的遺憾,因為一部長篇被縮寫成十幾頁,讓人難以盡興。當時忍不住想,什麽時候能夠讀到原書就好了。沒想到改革開放的速度實在驚人,過了兩年,我和幾個中學同學相約去上海旅行,逛到福州路外文書店的樓上,誤打誤撞一頭闖進一個寫著“外國人不得入內”的所在,裏面盡是一個名為“光華”的出版社“出版”的外文原版書,其中就有《針眼》。

想來這也是天意了,當然毫不猶豫地買下。回到家鄉以後,一時也沒去看,因為當時英文水平有限,看看簡寫本還可以,看原文足本就困難了。有一天放學回家,看到我父親辛豐年正捧著《針眼》看得起勁。這有點奇怪,因為我相信父親對任何“暢銷”的東西,都是沒有興趣的。到了晚上,他完全沒有放下那本書的意思。到了第二天,他看完了。這本書寫得非常吸引人,父親對我說,“就是太黃了。”父親的遺憾,立刻轉化為我學習英語的強大動力。我花了整整一個月,連猜帶蒙,活生生把這本書硬啃了下去。這是我平生讀完的第一部英文小說原著,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有一種突飛猛進、脫胎換骨的感覺。

到了八十年代,西方通俗小說的翻譯就多起來了,陸續又讀了福萊特的《呂蓓卡密鑰》和《聖彼得堡來客》,都是讓人欲罷不能,必須一口氣讀完的驚悚題材。也就慢慢知道福萊特是英國頭號暢銷書作家,作品全球銷量超過一億冊,那時候J·K·羅琳還沒出來混呢。

前幾年在美國的時候,常常到書店裏去逛。有一天一眼看到一個熟悉的作者名字:福萊特。可是書名卻是陌生的:《聖殿春秋》。越翻我越吃驚,這不是我所熟知的福萊特的間諜和驚悚題材,風格與他以往的作品非常不同,將近千頁的超級長篇,寫的是十二世紀的英國人,用五十年的時間,在一個叫王橋的地方,造了一座教堂。

福萊特寫中世紀造教堂,而且寫了一千頁,這太不可思議了啊。好奇心讓我忍不住買了一本回家細讀,看看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這一看不得了,昏天黑地,夜不能眠。首先,這是一部驚悚小說家寫的“嚴肅”文學,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小說。其次,這部“嚴肅”小說比他的“非嚴肅”小說還要引人入勝。事實上,福萊特自己也說,這是他最心愛的作品,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也是他最暢銷的作品。

小說一開始寫十二世紀一個叫湯姆的建築工匠,一生最大的夢想是造一座大教堂。這主要是出於生計的考慮,那是個兵荒馬亂加天災人禍的黑暗年代,怎樣才能努力讓自己和妻子兒女活下去,是普通人面臨的最大問題。那時候要蓋座大教堂,可不像今天我們造住宅小區,幾個月就可以搞定,那是需要幾十年的光陰,差不多可以提供一輩子的穩定口糧,對湯姆這樣手藝高超的工匠來說,絕對是個理想的工作。

全書散布著各種中世紀建築工藝的細致描寫,從藍圖的設計、石料的開采、行業的規範,到門框的工藝、立柱的配置,各式各樣的細節,應有盡有。這正是對現實主義的偉大傳統的延續,黑格爾曾經稱贊《伊利亞特》中火神兼匠神赫菲斯托斯替阿喀琉斯打造盾牌的著名場景。“二十只風箱對著坩堝吹呼,噴出溫高不等的熱風,效力於忙忙碌碌的神匠,有的亢猛熾烈,順應強力操作的需要,有的輕緩舒徐,迎合神匠的願望。工作做得井井有條。”黑格爾說,一切真正的史詩對於家庭生活、社會風俗、勞動技藝都要描繪出完整的圖畫,因為這些都是民族精神意識的表現形式。

如果你對現實主義或黑格爾毫無興趣,那也沒關系,這些對中世紀職業的描寫依然會吸引你,因為福萊特可不完全是出於對荷馬的敬意才花上這些筆墨的。倒黴的湯姆空有一身絕藝,既生逢亂世,自己又是時乖命蹇,災禍不斷地降臨到頭上。他用盡一切謀生手段,拖著一家,穿過一個個森林,來到一個個城鎮,別說造大教堂了,就是要找到個替人加固房頂的臨時性工作都十分艱難。小說寫盡了一個中世紀的父親,要為自己的妻兒努力打拼,想出一切辦法不讓他們挨餓的卑微努力,彼心彼情,和將近千年後的我們,是一樣的。在連續性的失敗後,他來到巴塞洛繆伯爵的城堡,向管家求一份低下的工作,遭到斷然拒絕。絕望中,湯姆從技術專家的角度,向管家指出城堡在建築上的一大堆缺陷,這些弱點將會成為防禦上的重大缺陷。旁邊的伯爵一聽就明白了,立刻雇用了湯姆,因為他正在策劃謀反,戰爭迫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