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1123

小男孩們早早地來看絞刑了。

天還沒亮,頭一批三四個男孩子就偷偷摸摸地溜出了棚屋,他們穿著氈靴,悄悄地不發出聲響,就像貓兒似的。小鎮覆蓋著薄薄的一層新雪,如同剛剛塗了一道油漆;他們踩下的腳印糟踐了平整光滑的雪面。他們走在雜亂的木屋之間,沿著結凍的泥濘街道,來到了靜謐的市場,高聳的絞刑架正等候在那裏。

這些男孩子對大人珍視的一切全都嗤之以鼻。他們蔑視和嘲弄所有美好的東西。他們看到一個跛子就會哼哼哈哈,如果看見一個受傷的動物就會用石頭把它打死。他們為自己的傷口吹牛,為自己的疤痕得意,對傷殘更保持著特別的敬意:一個缺了指頭的男孩能夠成為他們的首領。他們喜愛暴力;他們願意跑上幾英裏去觀看流血;至於絞刑,他們是絕不會錯過一飽眼福的機會的。

一個男孩在絞刑架的底座上撒尿。另一個男孩爬上台階,把兩個拇指扣住喉頭,然後猛摔在地上,扮著鬼臉,裝出被絞死的可怕樣子。別的孩子佩服得狂呼亂叫,引得兩條狗一路吠著跑進了市場。一個很小的男孩大模大樣地吃起一個蘋果,那些大一點的孩子中有一個在他鼻子上猛擊一拳,搶走蘋果。小男孩朝一條狗扔過去一個尖利的石塊來發泄自己的怨氣,那條狗嗥叫著跑回家去。接下來就無事可做了,於是他們全部都蹲在大教堂前廊裏幹燥的走道上,一心等著看熱鬧。

廣場四周一幢幢結實的木石結構住房的百葉窗後閃起了燭光,那都是富裕的工匠和商人們的住家,這時洗碗碟的女仆和男學徒在點火燒水做粥了。天空的顏色由黑轉灰,鎮上的居民們穿著厚重的粗毛外套,低頭走出矮矮的門口,顫抖著走下河邊打水。

不久,一夥年輕的男仆、工人和學徒昂首挺胸地走進了市場。他們連踢帶打把那些男孩子轟出了教堂走廊,然後靠在石雕拱門柱上,搔著癢,朝地上吐著痰,一邊煞有介事地議論起絞死人的事。一個人說,要是那家夥走運,就會在往下一落時拽斷脖子,這樣死得幹脆,沒有痛苦;不然的話,他就會吊在那兒,滿臉憋得通紅,嘴巴張開又閉上,活像離了水的魚,直到勒死為止;另一個人說,那死法時間之長足夠一個人趕上一英裏路;第三個人說,還有更糟糕的呢,他就看過一個受絞刑的,到死的時候,脖子足有一英尺長了。

市場的對面聚著一群老婦人,她們盡量躲得遠遠的,因為這些小夥子可能會朝他們的老奶奶們叫嚷些臟話。這些老婦人盡管不再為嬰兒和孩童操心,總還是起得很早;她們都是最早把爐火點著,並且把灶台打掃幹凈。她們公認的領袖這時來到她們中間,她是個肌肉飽滿的寡婦,以釀酒為生,她滾動一桶啤酒的輕松勁兒,就像小孩子滾鐵環。還沒等她揭開酒桶,已經有好些個顧客拿著瓶瓶罐罐恭候她了。

郡守的助手打開城門,放農民進來,他們都住在郊區靠著城墻的房子裏。有些人帶來了雞蛋、牛奶和新鮮黃油出售,有些人是來買啤酒或面包的,有些人站在市場上等著看絞刑。

人們不時地伸長脖子豎起腦袋,仿佛警覺的麻雀,張望著位於小鎮上方山頂上的城堡。他們看見一縷炊煙冉冉上升,城堡箭樓的窗後偶爾有火把閃光。後來,大約是太陽該從厚實的灰雲後升起的時候,門樓的兩扇大木門打開了,一小支隊伍走了出來,郡守領頭,騎著一匹黑駿馬,後面跟著一輛牛車,載著被捆綁的囚犯。車後是三個騎馬的人,雖說離得太遠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但他們的服飾表明:一個是騎士,一個是教士,再有一個是修士,隊伍殿後的是兩名武裝的士兵。

他們在前一天都出席了在教堂中殿進行的郡法庭審判。教士是當場抓住竊賊的;修士鑒定出被竊的銀質聖餐杯系修道院所有;騎士則是竊賊的家主,證實他是私逃的;郡守判他死刑。當他們一行人緩緩走下山坡時,鎮民們在絞架四周聚集了起來。最後到場的是居民中的頭面人物:屠夫、面包師、兩個鞣皮匠、兩個鐵匠、磨刀匠和造箭匠,他們都帶著妻子。

人群的情緒很古怪。通常,他們樂於觀看絞刑。囚犯往往是竊賊,他們都是靠辛苦掙家當的,自然對竊賊滿腔憤恨。但是這個竊賊大不相同。誰也不認識他,也不曉得他來自何方。他並沒有盜竊他們的財物,而是偷了二十英裏以外的一家修道院。何況他偷的又是一個鑲嵌了珠寶的聖餐杯,其價值之高,根本不可能銷贓——這可不同於偷了一塊火腿、一把新刀或一條蠻好的腰帶,丟了這種東西的人會傷心的。他們無法痛恨一個難以定罪名的人。囚犯被帶進市場時,有幾聲嘲弄和噓聲,但這種淩辱並不由衷,只有那幾個男孩子很起勁地揶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