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6章 公羊學的野望(二)

“昔者,公休儀相魯,拔葵去織,天下稱善!”胡毋生緩緩地說道:“予不能苟同!”

圍觀群眾和胡毋生的弟子們聽到這裏,議論聲陡然增大。

“他怎麽敢評論公休子此事?”

“他怎麽敢說此事?”

“他為何要說此事?”

許多的儒生甚至只是聽到這裏,就已經坐立不安,一個個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若非這裏是太學,漢家最高的學術機構。

恐怕早有人長身而起,進行駁斥,甚至抽出腰間的佩劍,要去與胡毋生分個生死了。

當然,有憤怒的,自然也有拍手稱快的。

“公休儀那個榆木腦袋,早該被人唾棄了!”一些人興高采烈的對著同伴或者同僚說道:“天下苦其邪說久矣!”

對於現在,甚至對於之後兩千年的整個儒家。

公休儀,這位魯穆公的相國,魯儒派系奉為精神支柱的先賢。

他給這個世界,給儒家,留下了無數的典故。

其中,就有一個“拔葵去織”的故事。

與這個故事,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詞組,有“不與民爭利”“受大不取小”等等讓人耳熟能詳的名句。

跨越漫長的歷史長河,此人,對整個儒家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在歷史上,甚至,後來公羊派也要采納和接受此人的思想。

但現在嘛……

公羊派看著奄奄一息的昔日儒家精神共主魯儒一系,只恨不得對方趕快去死。

好讓自己登上儒家領袖,執掌儒家話語權之牛耳。

“吾何以不能認同?”胡毋生無視了自己眼前那些激動萬分的臉龐,他依舊風度翩翩,長者範十足的安坐原地,輕搖羽扇,慢慢的說出八個字評語:“蓋其之政,禍國殃民!”

這八個字立刻就像一滴冷水掉進滾燙的油鍋,立刻就發生了劇烈的反應。

“胡子,吾敬汝為長者,素來以弟子禮而敬之,奈何今日,卻說出如此大逆不道,欺師滅祖之言論!”一位魯儒教授實在忍不住,站起來,拱手而拜:“若胡子不能解釋清楚,吾……”他抽出腰間的佩劍:“吾與子,便只能存一人!”

胡毋生終於擡眼,看向此人,然後微微一笑:“楊先生稍安勿躁!”

“公休子不受魚,品行端正,確為君子,這是無人能反駁的!”輕搖著羽扇,胡毋生淡淡的評論著,仿佛在評論今天的西瓜確實很好吃一般。

這個態度,讓台下的魯儒和其他傾向於或者推崇公休儀的人很不滿。

公休儀,不僅僅只是一個圖騰,一個偶像那麽簡單。

他與他的行為和思想,衍生出來的整個體系,長久以來,執掌了天下大半的話語權,甚至,在儒家內部稱霸。

思孟學派,就是被其打壓和排擠的一個代表。

這麽說吧,公休儀及其所代表的思想行為,就是歷朝歷代的清流們的投影。

在公休儀的理論體系下。

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個人的道德足夠高。

只要你把道德點滿,那麽,就肯定能治理好國家和天下。

“只是……”胡毋生嘴角輕佻的一笑:“這拔葵去織,卻是遺禍無窮,甚至禍害天下蒼生!”

“書雲:苟日新,日日新,又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胡毋生站起身來,神色肅穆,極為沉痛的道:“而公休子去揚舊去新,不肯變通,甚至,為此不惜休妻!”

“糠糟之妻不可棄!”胡毋生嚴肅的道:“吳起殺妻求官,遺笑萬年!公休子休妻求名,又該如何?”

頓時,魯儒們就被鎮住了。

其他人也是目瞪口呆之後,緊接歡呼起來。

尤其是法家!

是啊,法家的吳起,殺妻求官,被人噴了一萬年。

你們魯儒派的那個祖師爺公休儀,為了自己的名聲,休妻毀機,該當何罪?

來!

讓我們也先來罵上一萬年再說!

“公休先生與吳起是不同的!”那位姓楊的魯儒教授擡起頭看著胡毋生,面不改色地說道:“公休先生休妻,乃是知道,其妻無德,故去之!”

“公休子之妻,哪一點失德了?”不用胡毋生出手,就有法家教授哈哈大笑反駁著問道:“其妻素來賢德,善於持家,堂堂相國,上卿之妻,卻依然坐垂於堂,持機杼而織。此等賢內助,便是三代,也難得一見!公休子無禮休之,安稱賢?”

這番話頓時就堵得魯儒們說不出話來。

要是在魯國,他們現在已然要拿起棍棒趕人,然後,自己宣布自己獲得勝利。

可惜,這裏是長安。

一個連儒家都要低下頭做孫子的地方。

在這裏,法家和黃老派,才是主人。

所以,楊姓儒生只能是動動嘴唇,強行反駁道:“其妻何來有德賢良?其以機杼,害家亂國,公休子休之,為天下社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