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飯後,陳明澤忽然想起和燕京大學羅雲軒教授的約會,他晚上要去羅府拜訪。陳明澤是琉璃廠“聚寶閣”古玩鋪子的掌櫃,今天鋪子裏收購了一幅古畫兒。陳掌櫃在古玩行裏混了四十多年了,對鑒定文物的真偽很有把握,多年來從沒走過眼,只是一旦涉及比較復雜的文史知識,以陳掌櫃的學問就有些把握不準了。所以,每當遇到這類疑問,他總是去向羅教授請教。

陳掌櫃用牙簽剔著牙,吩咐管家老侯通知文三兒備車。一會兒老侯進來回話,說文三兒不在,車倒還在。

陳掌櫃一聽就火了,他一拍桌子吼道:“給我找去,這混蛋肯定又去酒館了,你問問這小子,還想幹不想幹了?不想幹就給我滾……”

陳掌櫃還真沒猜錯,此時文三兒正坐在西柳樹井南口的一家小酒館裏雲山霧罩地吹呢。

文三兒的面相有點兒顯老,腫眼泡,單眼皮,小眼睛總是紅紅的像兔子眼,眉毛短短地呈倒八字狀,臉色焦黃,面皮粗糙,還有幾粒淺麻子。一般人看不出文三兒有多大歲數,要是有人問他年齡,他總是狡猾地反問:“您看呢?”於是人家便胡亂猜起來,結論往往大相徑庭,有人說他撐死了也就五十,還有的人猜他四十五歲,這常使文三兒感到很沮喪,其實他今年才三十六歲。

文三兒是南橫街黑窯廠“同和”車行的車夫,前些日子陳掌櫃需要個包月的洋車,文三兒便被車行老板孫二爺派過來。對於車夫來說,這種拉包月的活兒可是個難得的美差,因為主人家管吃住,每月有固定的工錢,逢到主人家有飯局和打牌還有額外的賞錢,有時一個月下來,賞錢比工錢還多,遇到這種活兒,車夫們打破腦袋也要搶著來,可文三兒卻不大珍惜。

文三兒到陳家已經兩個多月了,陳府上下對他都不大滿意,首先是工作態度。洋車夫拉車是有講究的,先是講究個架勢,雙手端車把,弓背彎腰,身子前傾,甩開碎步一溜兒小跑,乘車人斜躺在洋車座上,被節奏分明地輕顛著,渾身的骨節兒都能被顛松了,尤其是飯後,還真能起到化食的效果。可文三兒拉車卻和別人不一樣,他總是把車把揚得高高的,雙手輕輕地似按非按,使坐車的人有種被放平的感覺,而且隨時有可能仰面翻倒。他在小跑中時常先把車把壓低,等跑起來便松開車把,讓洋車隨慣性向前滑行一段,直到車把高高揚起,坐車人的重心後移快要翻倒時才輕輕壓一下車把,這種驚險動作常把乘車人弄得一驚一乍的,很沒有安全感。

後來陳掌櫃才鬧明白,文三兒是在利用重心後移產生的動力節省體力,這小子可真會偷奸耍滑,你倒是省勁兒了,可坐車的人受得了嗎,你當是搖元宵呢?

文三兒還有個特點,就是太能吃。他個子不高,大約1。65米,人也很瘦,可不知怎麽回事,好像總也吃不飽。他吃飯時先挑大碗,飯盛滿了還要使勁壓,把飯壓得瓷瓷實實。有一次陳家吃燉肉,文三兒專挑肥的吃,大塊兒的肥肉沒見怎麽嚼就吞下去,肚子就像個無底洞,大半鍋燉肉轉眼就消失了,大家目瞪口呆,真怕他撐死。文三兒蹲在茅房躥了一宿的稀,第二天飯量一點兒沒見少,照吃不誤。

陳掌櫃早就想換了文三兒,只是一直忙,沒工夫考慮這件事。他很膩歪地想,照理說能吃的人都能幹,這話到了文三兒這兒就得反過來,不出車時他手往袖子裏一揣,四處溜達,橫草不拿,油瓶倒了不扶,一點兒眼力見兒也沒有。你還不能說什麽,他是車夫,當然只管拉車。

更可氣的是,文三兒一見著做飯的張寡婦,他紅紅的小眼睛裏便射出一道淫邪的光,盯得張寡婦心裏一陣陣發毛,感覺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似的。前些日子,張寡婦晾在自己屋裏的藍布褲頭莫名其妙地丟了,她心裏跟明鏡似的,除了這挨千刀的文三兒,沒有別人。

此時文三兒在酒館裏喝得有些高了,正在滿嘴跑舌頭。文三兒的酒癮大,一天不喝就渾身難受,可真要喝起來又喝不了多少,頂多三兩,一過四兩就麻煩了。但凡醉酒之人分兩種,有人喝醉了倒頭就睡,決不惹事。而文三兒卻不幸屬於第二種,他通常是二兩酒一下肚,脾氣立馬見長,瞅誰都不順眼,此時一股優越感便油然而生,話語間也有了高人一等的口氣。若是四兩酒下肚,情況就會惡化,他平時不敢說的話敢說了,平時不敢幹的事也敢幹了,四九城黑白兩道的成名人物,他誰也不尿,逮誰和誰擼胳膊挽袖子,很有些英雄氣概。張大帥占北平時,到處都掛張大帥的畫像,有一次文三兒又喝高了,竟然指著張大帥的畫像指名道姓地愣要操張大帥的娘,幸虧當時沒人去舉報,不然文三兒非讓人砍了腦袋不可,那天文三兒也就喝了四兩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