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連旗早上一睜眼,就覺得哪兒不對勁兒,他躺在被窩裏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是今天沒飯轍了,難怪他一醒就覺得渾身不自在,這還真是件大事。昨兒晚上他兜兒裏還有五毛錢,聽完戲請朋友吃了頓消夜,得,一個大子兒沒剩,今天可怎麽辦?

倒退十幾年,白連旗可不像現在這麽慘。按家譜上說,他祖上在康熙年間是皇上禦前一等侍衛,白家先人們為皇上服務的歷史從努爾哈赤時代一直記載到同治年間。為什麽只到同治年間?光緒朝和宣統朝時先人們都幹嗎去了?是哪位先人伺候皇上的時候一不留神招皇上不高興了?還是犯了什麽別的事兒?家譜上沒說。反正他只知道自己是正白旗,祖上一直是武將,既然是皇上的禦前侍衛,那肯定是弓馬嫻熟,武功十分了得,說白了,禦前侍衛就是皇上的貼身保鏢,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白連旗每次翻完家譜都要犯一陣子愣,這家譜是真的嗎?他不大相信白家的先人們能有如此強悍,遠的甭說,白連旗他爸爸就是個弱不禁風,人貨軟的主兒,有一次愣是讓家裏養的一只公雞給撞了個大跟鬥。白連旗爺爺死的時候他已經七八歲了,現在還有些印象。他爺爺也不像是武將的後代,手無縛雞之力不說,還挺愛哭,一首納蘭詞就能看得涕淚交流。

白連旗認為,這修撰家譜的人純粹是在扯淡,白家的家風絕不尚武,而是善玩。他爺爺白雲風一輩子沒幹過正經營生,花的是祖上留下的銀子,倒也享了一輩子福,老爺子喜歡玩,也善玩,難得的是玩什麽都能玩出花樣兒來。老爺子喜歡養蟲兒,自打白連旗懂事起,家裏的廊柱上,院子裏的樹上,乃至老人家的被窩裏,到處是養蟲兒的葫蘆。京城的八旗子弟以冬日養秋蟲兒為時尚,秋蟲兒以蟈蟈兒、蛐蛐兒、油葫蘆、金鐘兒、咂嘴兒為主。養蟲兒的主兒不只是聽蟲兒叫喚,還兼喜其形,外行人怎麽也鬧不明白,這秋蟲兒有什麽好看的?不就是個蟲兒嗎?可在養蟲兒人眼裏就不同了,這麽說吧,西施算是美人兒了,可在白連旗他爺爺眼裏還不如一只蟈蟈兒漂亮。養蟲兒人有自己的審美標準,以蟈蟈兒為例,上品者以豆綠色須長翅寬為美。油葫蘆以油黑色長翅者為美。蟋蟀則以身長六七厘為上乘。金鐘兒須雌雄雙養,雄大而翅闊,雌小而體仄者為理想,雌雄均宜長須,連須的顏色都有講究。

養蟲兒的葫蘆也不能含糊,裝蟈蟈兒的葫蘆式必長圓,口間須用銅絲蒙子,以防戳須,因為蟈蟈兒必保全須,稍有損傷,即為下品。裝油葫蘆的葫蘆式稍短而下部稍闊,蓋下底須用三合土砸實成坡形,宛如野穴。這些葫蘆制作起來也頗費工時,先是摘生葫蘆晾幹一年,候其質堅,量材而制,先截上葫使平,入油溫炸,待其色變微黃,取出晾幹,隨即以絲帛摩挲,使其光潤,截口之上用紅木或柴木做蓋兒,更講究的是象牙等材料,蓋兒上還要雕刻“五蝠捧壽”、“魚躍龍門”等吉祥話。據說鹹豐年間的恭親王有個蛐蛐兒葫蘆就值十萬兩銀子。白連旗的爺爺當然比不了恭親王,但也收藏了不少精品。

白雲風不好女色,頗喜男風,這輩子只娶了正房太太,沒有納妾,他娶妻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傳宗接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古訓,白雲風不願做不孝之人,若不是為了這個,他連老婆都懶得娶。他的愛好很多,養蟲兒、養金魚、玩鳥兒、鬥雞,還喜歡到相公堂子去廝混。聽戲時絕不捧旦角兒,他對漂亮女人不感興趣,但見了唇紅齒白的小生則兩眼發直,兜兒裏有多少銀子也敢往台上扔。但凡有這種嗜好的人,必然家中人丁不旺,老爺子只留下白連旗的父親白正德這一個兒子,絕對是單傳,太太想再趁熱打鐵多生他幾個卻沒戲了,不是沒這能耐,而是白雲風壓根兒就不和她同房。

在白連旗的記憶中,他童年時家裏還有三處宅子,西四劈柴胡同有兩座三進宅院,東城錢糧胡同還有一處。到了他爹白正德當家時,白家只剩下劈柴胡同的一處宅院,誰知道那兩處房產是什麽時候被老爺子造沒了。

白連旗的父親白正德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老爺子的嗜好被他全面繼承了,還發揚光大,又添了不少毛病。譬如老爺子雖然好養鳥兒,可從來沒玩過鷹,因為鷹不那麽好玩,“熬鷹”①是個苦差事,一般人頂不下來,必須是主人自為,輕易不可換人,不然將來鷹不聽你招呼。白正德有一次“熬鷹”硬是熬了七天七夜沒合眼,直到把那鷹熬得頂毛紛披,尾羽下垂,目光迷離,火氣全消。白正德才一頭栽倒在地上,三天三夜不省人事,這種玩法可不是一般人能扛下來的,那絕對需要似火的激情來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