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三兒自從“聚寶閣”倒閉後,陳掌櫃家是住不成了,他只好回“同和”車行去睡大通鋪,也拉起了散座兒,他可是有日子沒吃這份苦了,幹這活兒你得拉著車滿大街轉,有時為搶生意還免不了和同行打一架。一天下來沒掙著錢也得交車行老板車份兒錢,想賒著連門兒也沒有。“同和”車行位於南城南橫街的黑窯廠,老板孫金發早年是天津衛“混混兒”,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平人。

天津衛的“混混兒”是有了名的,和北平的流氓地痞、潑皮無賴不是一個路數。北平的黑道兒人物之間進行火並往往搞得轟轟烈烈,要麽雙方約好個場子,一般都是人跡罕至的角落,比如北海夾道、天壇的南墻根兒等地。這種火並有點兒像古代打仗,雙方人馬各占一邊,各出一員大將“單挑”,是比試拳腳還是動刀子玩命全憑事先的約定,雙方都會遵守規則,這和歐洲中世紀的決鬥頗為相像。當然,也有打群架的時候,雙方數十人各執器械一擁而上,真刀真槍真往死裏招呼,打死個一兩口子是常有的事,當一方“認栽”了,另一方則表現出一種難得的大度,主動出錢給死傷者以撫恤,雙方握手言和,從此敗的一方不再“乍刺兒”,勝的一方也絕不挾勝欺負人。

天津衛的“混混兒”可不是這樣,他們也是有幫有派,同樣也是打架不要命,但表現形式比較獨特,這和天津衛的民風有關,為此史書有明載,方志有專述。

明《天津整飭副使毛公德政去思碑》上說,天津三衛(按明代分天津衛、天津左衛、天津右衛)“風俗不甚純一,心性少淳樸,官不讀書,皆武流;且萬灶沿河(南運河而居)日以戈矛鄉矢為事”。足見舞刀弄槍,淵源有自。天津且為水陸碼頭、商業城市,接官迎差,負販走卒,互相割據,各霸一方。同時,“有等市井無賴遊民,同居夥食,稱為鍋夥。自謂混混,又名混星子”。他們“把持行市,擾害商民,結黨成群,借端肇釁”。講打講鬧的風氣,從天津城市發展最快的清代乾隆末年到光緒初年最烈。津門乾嘉時人楊無怪所寫的《天津論》上描繪:“小帽歪,衣襟敞,提眉橫目,慌裏慌張。”繪聲繪色,想見其人。

有人說天津人的起哄架秧子曾影響到中國政治與歷史,這話似乎也有些道理。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中火燒望海樓、光緒二十六年義和團攻打天津租界,與天津人這種起哄架秧子之風不無關系。據說當時天津衛鳥市前身院門口的空場上,經常聚集著大批閑人,當圍攻望海樓時,他們中的一些人聞風趕去,加入圍攻隊伍,由起哄、扔磚頭終至放起火來。還有一本筆記記載:“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土棍若幹人,相聚攻教堂。堂破,得盲兒無數,益信被拐兒童遭剜目之慘。實則盲(童)學校之學生也。土棍等益怒,乃殺教士,並焚教堂。”由此可見,天津“混混兒”起哄架秧子的水平高於北平的地痞流氓。

清末的天津混混兒講究“花鞋大辮子,一走一趔趄”,辮子既粗且松,有的每股中還插茉莉花兒一朵;額貼太陽膏;行路時一只手伸入大褂的紐襻下,半提衣襟,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經百戰,曾傷筋動骨,落得殘疾。輪到孫金發這輩兒上,天津混混兒的規矩已經形成,出現眾多的“流派”。打群架動刀子的固然有之,可孫金發卻看不起這個,他有自己的方式。若是和哪個團夥有了過節,需要一爭長短,他們講究“文打”。先是派出一個最“橫”的混混兒單刀赴會,單身到對方地盤上叫板,這混混兒既不帶家夥也不會什麽武功,說白了就是找挨揍去了,你不揍都不行,若是不揍他就當你是不敢揍,先從你家十八代先人罵起,再向五服之內蔓延,汙言穢語、日爹操娘不絕於耳。總之,非把你罵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這就算達到目的了。他把腦袋一抱,兩腿一夾護住襠部,曲膝弓背側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腳踢,亂棍齊下,哼都不哼一聲。這半邊身子打爛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邊身子讓出來給你打,越打得血肉橫飛,人家神色越發安詳,仿佛是酒足飯飽後讓人按摩一樣,嘴裏還連聲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顯,有能耐你就打死我。畢竟人命官司非同小可,一出手就把人打死總不是個事兒。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裏打,那好,你算“尿了”,認栽吧,擺席賠禮讓出地盤不說,往後不管在哪兒碰上,您得鞠躬叫爺。

“同和”車行老板孫金發的身子骨就是這麽練出來的,他今年五十八歲,這輩子統共挨過多少次揍,他自己是記不清了。反正是兩邊的肋骨沒一根兒好的,從臉蛋到屁股蛋傷疤排列得密密麻麻。縱觀百業,在哪行混飯吃都得有手藝,孫金發的手藝就是能扛揍,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北平的叫花子是個人都會來套“蓮花落”、“數來寶”什麽的,可京油子卻說不過衛嘴子,要是叫起真兒來,天津快板比“蓮花落”、“數來寶”更貧,孫金發的天津快板完全是挨揍時的即興創作,打得越狠他越有靈感,挨一拳口吐蓮花,再挨一腳妙語連珠,這事兒怪了,若是不挨揍他一句也說不出來,還真有點兒賤骨頭。天津衛是什麽地界?水陸通衢、五類雜處之地,在這兒能混出點兒名來可不容易,孫金發愣是在混混兒群裏成了名,人稱孫二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