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和”車行裏最近空出一輛車來,原因是老韓頭死了。

一個星期以前,老韓頭就開始“打擺子”,一會兒覺得冷,一會兒又喊熱,拉車時兩腿“拌蒜”,渾身無力。車行裏的夥計們都勸他歇幾天,可老韓頭不幹,他覺得沒事兒,誰還沒個頭疼腦熱的,扛一扛就過去了,老韓頭得不起病,他家老婆孩子五口人全靠他拉車養活,真要是趴下,全家都得喝西北風。

老韓頭硬是扛了三天,最後在缸瓦市一頭栽倒在街上,坐車的人嚇得直叫喚,結果招來了日本憲兵,日本憲兵低頭看了看老韓頭,連忙捂住鼻子跳開兩米遠,說這人得了傳染病。不一會兒就來了幾個穿白大褂兒、戴著大口罩的人,他們把老韓頭擡起來,忽悠了幾下,喊了聲一二三,老韓頭就像個麻袋一樣被扔進一輛鋪滿石灰的卡車鬥裏,騰起一股嗆人的白煙,就這樣,一個大活人就沒了。

警察署通知老韓頭家屬時,說老韓頭沒到檢疫所就咽了氣,日本人有規定,凡因傳染病死亡的人一律統一火化,家屬不得擅自處理。知道內情的人說,日本人經常把沒斷氣的病人和屍體一起燒了,他們那個狗屁檢疫所給中國人治病的唯一辦法就是把病人往石灰坑裏扔,說是消毒,那石灰是鬧著玩的嗎?別說是病人,好人也能給折騰死。

這年頭兒死的人太多了,誰也不會在乎多死個老韓頭,車行裏幾個平時和老韓頭關系不錯的車夫還湊了幾塊錢給他的家屬送去,大家議論一陣也就過去了,文三兒甚至連湊份子都沒參與,他和老韓頭只是一般交情。最憤怒的是孫二爺,他是心疼老韓頭拉的那輛車,老韓頭被拉走後,那輛車成了無人認領的物品,在西四巡警閣子旁扔了好幾天,其間還被用於拉死人,車輪瓦圈隆了,輻條也斷了好幾根,車座上破了幾個窟窿,還留下很多可疑的斑痕。孫二爺是托人送了禮才領回的這輛車,他一想起此事就覺得堵心,他媽的,這老韓頭那條賤命哪裏頂得上二爺一輛車值錢?這輛車是孫二爺花了五十塊大洋從崇文門外上三條的“東福星”車行裏買回來的,就是把老韓頭一家子都賣了,也值不了一輛車錢。孫二爺覺得自己賠大發了,損失了好幾天的車份兒收入不說,連送禮帶修車又花了一筆錢,要是老趕上這種事兒,他的車行就別開了。

孫二爺很快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在一個傍晚向車夫們宣布:“都他媽的給我聽著,從今天起,每人在收車時要多交兩毛錢押金,什麽叫押金呢?說白了就是風險抵押。”

車夫們面面相覷,他們的理解力不是很強,實在鬧不懂這些文縐縐的書面語言是什麽意思,只是隱隱約約感到似乎是和錢有關。文三兒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二爺,咱聽不明白,您說的‘壓筋’是什麽。”

孫二爺不耐煩地說:“反正說深了你們也聽不懂,打個比方吧,比方說文三兒有一天拉著我的車一個跟頭栽到地上死了……”

“哎喲,二爺,您可別方我①,我活得好好的……”文三兒抗議道。

“文三兒,你他媽別打岔,二爺我是打比方,比方說文三兒死了,那他當天該交的車份兒我找誰要去,那車要是丟了由誰負責?別說文三兒沒有老婆孩子,就是有又怎麽樣?二爺我總不能把他老婆孩子插上草標賣了吧,這年頭兒三條腿兒的蛤蟆難找,兩條腿兒的人可有得是,誰買呀?就算是賤賣也頂不了二爺我一輛車。哥兒幾個,別怨二爺我心狠,你們要吃飯,二爺我也要吃飯,老韓頭的事兒你們都看見了,他自己倒是痛快,兩眼一閉聽蛐蛐兒叫去了,他媽的二爺我招誰惹誰了?鬧個賠本兒賺吆喝,照這事兒再來上幾次,二爺我就得喝西北風去。我琢磨了幾天,總算想明白啦,咱們還是先小人後君子,每天交車時除了車份兒,你們還得再交我兩毛錢,這錢我不要你們的,年底結賬時我如數退還,可有一樣,誰要跟老韓頭似的一頭紮地上死了,這錢我也就不退了,這就叫‘風險抵押金’。你們要是同意呢,咱就從今天開始,要是不同意也沒關系,我這兒的廟太小,養不下您這大菩薩,您還是另找地兒吧。”

車夫們這次都聽明白了,說了半天就是每天的車份兒錢又漲了兩毛,孫二爺說年底退還,這話是否靠得住你就琢磨去吧,到時候他不定又想出什麽轍來把錢吞了,你又能拿他怎麽樣?

那來順有點兒坐不住了,他家裏人口多,每天多交兩毛錢對他來說非同小可,他站起來說:“二爺,咱能不能再商量商量?這年頭坐車的人本來就少,有時半天也等不上一個座兒,我家人口多這您是知道的,要是每天再多交兩毛錢,我一家老小就得把脖子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