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磨劍(三)

也許是因為在佛前的誓言讓眾人暫時打消了心中的懷疑,也許是看了二當家寧采臣的面子,總之,自打有了寧彥章這個名字之後,少年小肥的日子立刻好過了許多。

非但嘍啰裏的大小頭目們,輕易不再拿他的魯鈍開玩笑,就連五當家李鐵拐見了他,也不是每次都橫挑鼻子豎挑眼。偶爾還會在他施禮時停下腳步點個頭,以示長者之慈。

但是指望五當家給予更多善意,卻無異於癡人說夢。李鐵拐前半輩子經歷過數不清次數的欺騙和出賣,導致現在看到任何可疑的事情,都會比正常人警惕十倍。只要一天弄不清楚小肥的真實身份,他就一天不會放下心中的提防。

而寧彥章卻無論怎麽努力,也滿足不了五當家的要求。不是蓄意欺騙,而是事實就是如此。幾個月之前從昏迷中醒來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的記憶中某處,是一片空白。

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甚至連親戚朋友都沒有一個。

記憶裏,他就像從石頭縫隙裏蹦出來的一般,嗖地一下,就變成了十五六歲的模樣。整個過程只有短短的一瞬,在這期間根本沒接觸過任何同類,沒進過城,沒交過朋友,沒吃過飯,沒喝過水……

唯獨有一件事,寧彥章可以確定。那就是,自己不是什麽龍子龍孫,脖子上那塊刻著鄭字與龍紋的玉牌,肯定與被契丹人掠走的那個窩囊皇帝沒任何關系。

想證明這件事其實很容易,哪怕是再不受寵的皇子,從總角之時起,肯定就會有指定的老師指點讀書寫字。而他非但看不太明白寺廟碑林中所刻的那些佛經,甚至寫出來的字也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兒。

套用三當家許遠舉的評價,那就是“白丁一個”。試問大晉皇帝再糊塗蛋,有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豬養的麽?

不過當寧彥章興沖沖地將自己的新證據拿給幾位當家人看時,卻沒取得他預期的效果。三當家許遠舉對他的真實身份早已不感興趣,六當家余斯文和七當家李萬亭都目不識丁;五當家李鐵拐則毫不猶豫地就立刻認為,他肯定是故意把字寫成那般模樣的,否則即便用腳指頭夾著筆,也不可能把字寫到如此難看地步?!而一直最關心他的二當家寧采臣卻當場做出決定,從即日起,少年人每天必須在沙盤上練字一個時辰,否則,兩餐中的肉食全部取消,只能和嘍啰兵們一道去啃菜團子!

“二叔——!”寧彥章弄巧成拙,當場苦了臉,低聲求饒。

他身上最像龍子龍孫的地方,其實不是膚色和體形,而是胃口。一頓沒有肉吃就提不起精神,連吃兩頓連鹽都不放的菜團子,肯定會餓得筆都提不起來,更甭說學什麽顏筋柳骨了!

“玉不琢,不成器!先前念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我們才對你縱容了些!”對此,寧采臣卻一改平素慈眉善目模樣,絲毫不肯通融。“況且你怎麽也不能跟我們幾個一樣,當一輩子山大王吧!我們幾個落草,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你,總得活得比我們好一些!”

說這話時,他臉上帶著明顯的郁郁之色。一雙明亮的眼睛裏,也湧滿了愁苦和屈辱。寧彥章看得心中一緊,連忙點頭答應。“那,那我練字就是了。二叔,我聽你的。每天練字一個時辰,然後再去看一個時辰的碑文。”

“碑文就算了,佛經裏的東西,對你來說過於高深!”寧采臣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笑著叮囑,“也太虛玄!咱們漢家兒郎開蒙,還是選《千字文》為好。今晚我抽空去默出來,明天一早你就能用上了!”(注1)

“謝謝二叔!”感覺到來自對方掌心的溫暖,寧彥章躬身施禮。

“可惜眼下兵荒馬亂,否則,二叔該送你去進縣學……唉!”寧采臣卻又被觸發了更多的心事,苦笑著搖頭。

眼下的少年聰明且單純,像極垂髫時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有的是時間去讀書修身,卻終日忙著鮮衣怒馬。結果身外繁華轉眼成了夢幻泡影,到頭來……

“你啊,有那功夫還是多指點他些武藝才是正經!”正悵然間,卻聽見五當家李鐵拐冷笑著說道。“這年頭,讀書讀得再好,能抵得上別人迎頭一刀麽?你看看那劉知遠,杜重威等人,哪個是讀書讀出來的。還不是個個活得有滋有味,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便是契丹人做了皇帝,也不敢輕易去動了他們。倒是那些讀書郎,跪完李唐跪大晉,跪完了大晉跪大遼,要想活得好,就得先學會做磕頭蟲……”

“這,這是因為世道太亂,不,不能全怪讀書人不爭氣!”寧彥章立刻如同偷西瓜被人捉了現行般,面紅耳赤,額頭上汗珠接二連三地往下滾,“但,但亂世總該有結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