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磨劍(四)

“我怎麽沒看出你命苦來?!”李鐵拐最受不了寧采臣動不動就自怨自艾,皺緊了眉頭數落。“不就是落了草麽?總比跑不出來被人殺了強。況且整個綠林道上,眼下有誰不知道你寧二當家?!”

“那又怎樣?你自己還不是做夢都想著金盆洗手?”二當家寧采臣看了他一眼,繼續苦笑著搖頭。“如果有的選,誰願意給山大王當兒子?!”

五當家李鐵拐頓時被問愣住了,咬著嘴唇半晌無言以對。江湖是條不歸路,如果有選擇的話,誰願意當山賊?哪怕名頭再響亮,在同行眼裏再八面威風,養一個兒子去了山外,依舊是個賊娃子。子子孫孫都上不了正經台盤!

如此想來,寧采臣不肯收小肥做幹兒子,理由就很清楚了。並非是怕他自己命苦,而是不想讓小肥背上一個山大王之子的惡名。那孩子長得就不像個山賊,又生得一幅好心腸。理應有更大的出息,而不是像老一輩們,背負著罪惡直到死亡。

可如今兵荒馬亂,不當山賊哪裏有什麽正經活路?就連各地節度使,也不過是實力稍大一些的賊頭罷了!與占山為王者本質上沒有任何差別。

“我聽說江南大唐那邊又開了科舉!”仿佛猜到了李鐵拐心中的疑問,寧采臣將目光從寧彥章身上收回來,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李氏父子折節下士,很多江北去的人,都被委以重任。如果小肥有個清白的家世……”

江南大唐,是對南方李氏所建政權的尊稱。自打九年前徐知誥改姓名為李昪,改國號為唐之後,經過兩代人的勵精圖治,其國土已經從吳地一隅擴張到了荊楚和嶺南。比大晉全盛之時都不遜多讓。而其在民生方面,也遠遠超過了北方的大晉。雖然還沒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至少已經日漸遠離了戰亂。手握重兵的武夫們也不敢像北方這樣為所欲為。(注1)

“那你可是有的累了!”李鐵拐沒想到寧采臣為小肥打算得如此長遠,又愣了愣,撇著嘴搖頭。

培養一個腦袋被打傻了的人去江南大唐考科舉,在他看來比教野豬上樹還不現實。與其有那份精力,還不如仔細謀劃一下,當吳老大帶著賣人頭的錢回來之後,大夥如何走得利落些,以免被趙延壽的爪牙尾隨追殺!

然而這些心裏話,他卻不會跟寧采臣多說。雙方原本不屬於一個山寨,去年夏天因緣際會,才一起在瓦崗山上的白馬寺內搭起了夥。而在未來,彼此之間的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為妙。畢竟帶著那麽大一筆錢去買田產隱居,身邊知道彼此根底的人越少越好。

二當家寧采臣,同樣也沒指望李鐵拐會支持自己。他原本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因為家園被戰火所毀,不得已才落草為寇。從此少年時的很多理想,都徹底成了夢幻泡影。而這幾個月從小肥的身上,他總是能看到少年時的自己。所以恨不得將所有的東西都傾囊相授,讓後者代替自己,去補全那些當年的遺憾。

本著琢玉從細的念頭,從這一刻起,他對寧彥章的教導更加認真。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還不行就三遍,四遍,乃至八九十遍。反正最近外邊風緊,大夥不可能冒著被趙延壽盯上的危險出山去“做買賣”。與其閑著骨頭發癢,不如把精力全放在小肥身上。

如此一來,寧彥章的日子就愈發“艱苦”了。《千字文》剛剛背熟,就又被硬塞了一本不知道從哪淘換來的《詩三百》。《詩三百》才剛剛背熟了開頭兩篇,轉眼晨課時又多了一卷殘破不堪的《尚書》。要不是因為外邊兵荒馬亂,市井凋零。弄不好連《論語》和《孟子》,也會被寧二叔直接拿來給他當教材。(注2)

好在大大當家吳若甫回來的還算及時。要不然,寧彥章非得被逼著“頭懸梁、錐刺骨”不可。而大當家回來的第一天,就宣告了他的“求學生涯”正式結束。瓦崗寨接了一筆大買賣,如果做得順利,所有人都不再是山賊,都有可能像傳說中的程咬金和徐茂功那樣,徹底改換門庭,甚至名標淩煙。

“漢王已舉義師,誓要驅逐契丹回塞外。我等先前所得財帛,實際上全為漢王所出。負責此事者乃漢王臂膀,六軍都虞侯常公。吳某此番出山交易,蒙故友引薦,專程去拜會了常公,彼此相談甚歡。”大當家吳若甫將山寨的核心人物召集到一起後,連口多余的氣兒都沒喘,就非常興奮地宣布。(注3)

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著他的故友韓樸,即二十幾天前寧彥章曾經見到過的韓叔,以及韓樸之子韓重赟,一個肩寬背闊,沉穩厚重的少年。後者跟寧彥章年齡差不多大,因此很快就偷偷湊了過來,一起躲在角落裏交頭接耳。

寧彥章丟失了大半兒記憶,根本不知道吳若甫嘴裏的漢王是哪個。更不知道六軍都虞侯是多大的官兒,見上一面竟然就能讓大當家感到如此榮幸。至於吳若甫隨後所說的一些話,如“一旦此行事成,則闔寨上下皆可納入漢王帳下,糧餉與近衛親軍等同……”之類雲雲,也是聽得滿頭霧水,因此看到韓姓少年跑來跟自己說話,注意力立刻就開了小差兒。側過頭,壓低了聲音問道:“你爹,令尊是當大官的?這回特地過來招安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