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王(一)

太原,城北,漢王府。

燭火幢幢,河東節度使劉知遠踞坐在一把鋪著黃色綢緞的寬大的胡床上,目光銳利得如同即將撲食的蒼鷹。

楊重貴站在他面前不遠處,依舊是銀盔銀甲。神色多少有些疲憊,匯報時的聲音和語調,卻依舊從容不迫。

整個事情經過從他嘴裏說出來都很簡單,沒有任何添油加醋。他從武英軍長史郭允明手裏接到了二皇子,用比武的方式逼退了呼延琮。然後一路平安走過了汾州,在距離太原城不到百裏的地方,功虧一簣。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汾河邊上兒,從你手裏搶走了二皇子?”劉知遠非常有耐心地,聽完了他的匯報。臉上依舊帶著笑,聲音裏卻不包含任何感情。仿佛得到的答案稍有不如意,便要淩空撲下,啄破回應者的眼珠。

“末將無能,請漢王責罰!”楊重貴的臉上,卻沒有顯現出絲毫畏懼。相反,他的嘴角微微上翹,雙眉下彎,兩眼當中露出一絲明顯的笑意。而同時捧在雙手上的,卻是一支雕翎羽箭,四棱型箭鋒邊緣處,跳動著一團幽蘭色的光芒。

“這是什麽?”劉知遠的怒氣撞在了一團棉花上,軟軟的彈回。眉頭微微一跳,沉聲問道。

“偷襲者留下的羽箭,主公一看便知!”楊重貴上前兩步,將箭矢雙手遞給劉知遠。

“你是說,當時有人拿這樣的箭射你?”劉知遠的眉頭又跳了一下,伸手抓起箭矢,目光如閃電般從頭到尾一掃而過。

箭長二尺九寸,箭頭為鐵制四棱錐,末端有個隆起的鐵鼓。椴木剝成的箭杆插在鐵鼓內,嚴絲合縫。箭杆表面,塗抹著均勻的黑漆,又亮又滑。箭杆的尾端,則是兩根整齊的白鵝翅羽,長短、模樣都毫厘不差,顏色光潔如雪。

這樣的羽箭,破甲能力強,空中飛行穩定,並且能最大程度上保證射擊的準確度,可謂軍中一等一的利器。只要是個精通射藝的將領,得到之後肯定都會愛不釋手。

然而,這樣的羽箭,造價也絕對會超過尋常軍中所用之物數十倍,乃至上百倍。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甭說尋常山賊草寇舍不得使用,就連劉知遠自己,如果拿著此箭去射人,事先也會估量估量對方的身價,到底有沒有手中的羽箭值錢!

如此想來,再結合偷襲者出現的位置,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怪不得楊重貴先前一點兒都不害怕,明顯是在自己這個漢王帳下,有某個老人嫉妒外來的楊重貴又立新功,故意在給年輕人使絆子。

而既然二皇子沒離開河東,楊重貴這個機靈鬼,也不願意讓麾下的弟兄做無謂的犧牲。反正自己這個漢王還不至於老糊塗,已經拿到了如此重要的證據,卻依舊要怪罪他沿途護衛不力。

想到這兒,劉知遠的目光終於有了幾分溫度,笑了笑,柔聲詢問:“究竟是誰家,才有這麽大的手筆?你可曾猜到一二?”

“末將愚鈍!”楊重貴笑了笑,揣著明白裝糊塗。“此人雖然放了一把大火,卻手下留情,沒有傷到末將麾下的任何弟兄。所以末將以為,他只是想考校一下晚輩的本事而已,未必心存惡意!”

他乃是麟州節度使之長子,憑著顯赫的家世和一身過人的本領,即便不立任何功勞,將來在新的朝廷中也不會失了一席之地。更何況在他和妻子折賽花兩個的眼裏,某些功勞立下了未必比沒立下好!

“你這小子!年紀輕輕,就如此老成。將來若是老了,豈不是要成了精?”見楊重貴一臉泰然模樣,劉知遠忍不住搖頭而笑。“罷了,老夫不逼你。得罪人的事情,讓老夫來做。蘇書記,你拿著此箭去查一查,究竟是誰,居然做下如此荒唐之事?”

“是!”掌書記蘇逢吉答應一聲,從燈影下走上前,寬大的袍袖下掃起陣陣陰風。

他個子中等,生得疏眉郎目,文質彬彬。但走在一群身經百戰的武夫之間,卻絲毫不顯得單弱。相反,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風流倜儻之態,倒是令很多武將自慚形穢。

楊重貴對此人極為忌憚,緩緩地退開半步,避免自己擋了此人的路。然後,又深深向劉知遠俯首,“稟漢王,末將有一故友,姓韓名重赟。乃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之長子。久慕漢王威名,此番奉父命護送二皇子北來,特地托了末將向漢王您請求賜見。他想要拜見漢王,並替其父向漢王當面進言!”

“韓重赟?是不是你家大女婿?”劉知遠微微一愣,隨即迅速將目光看向身側,滿臉笑容。

既然二皇子依舊落在河東一系的將領守中,他的心情就不再如先前一般煩躁了。幹脆先跟親信們聊一些無關內容,以調節眼下大殿中的壓抑氣氛。

“正是!”站在他身邊不足四尺遠位置的六軍都虞侯常思心有靈犀,立刻躬身回應。“那小子天生一幅木訥樣,不知道這回怎麽變聰明了!來到太原,竟然沒有先去末將家,反而顧起了正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