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君王(五)

“好一個子不敢聞父過,卻可改之!”劉知遠手扶書案,哈哈大笑,聲音如同夜梟的嘶鳴,刺得眾人耳朵一陣陣發痛。“照你這麽說,先前爾父韓樸,老夫,還有我們所有人都錯了?唯獨你一個人聰明絕頂,眾人皆醉我獨醒?”

話音落下,笑容也瞬間收斂。從書案後探出半個身子,居高臨下,死死盯著韓重赟,等待年輕人給自己一個恰當解釋。

“末將不敢!”韓重赟萬萬沒想到,劉知遠的臉色說變就變,比六月的天氣還要劇烈。被撲面而來的殺氣吹得遍體生寒,卻硬撐著站穩了身體,半步不退。“末將不敢自詡聰明,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

刷!大殿內瞬間又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無法判斷,漢王此刻的憤怒,究竟有幾分為真,幾分為假。所以只好謹慎地閉上了嘴巴,以免不小心把自己卷了進去,或者破壞了漢王考驗人才的大計,遭受池魚之殃。

在一片關切或者惋惜的目光中,韓重赟也不做更多分辯。只是繼續拱著手,靜靜地等待。等待眼角上已經明顯出現魚尾紋的漢王,做出最後決定。

大約十幾個呼吸,他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劉知遠終究年紀有些大了,體力大不如當年。緩緩又坐回了胡床,意興闌珊地將手背向外揮動,“算了,你下去吧!這次算你年少無知,孤不跟你計較。下去好好讀書練武,最近這幾天不要離開太原。說不定,過些日子孤還有事情要安排你去做!”

“是,末將告退!”韓重赟偷偷將手心裏頭的汗水朝披風上抹了抹,又行了個禮,準備離去。在轉過身的瞬間,卻又停了下來,遲疑著問:“那,那末將的朋友寧彥章……”

“滾!軍國大事,豈能由你個小毛孩子幾句話來決定!”沒等他把一句話說完,六軍都虞侯常思搶上前,擡腳將他踹了個踉蹌,“滾回家去,閉門思過!什麽時候想清楚自己錯在哪裏,什麽時候再出來!滾,快滾!”

說罷,又接連幾腳,徑直將自家女婿給“踢”出了門外。

回過頭,他卻立刻換了副皮條客般的笑臉,晃著肥肥的身體走到漢王劉知遠近前,低聲求肯:“這小子不知進退,我回去一定拿家法狠狠處置他。主公您事情多,犯不著為這小子浪費功夫!”

“常克恭,你不要撿了便宜還賣乖!”漢王劉知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再度站起來,指著常思的鼻子罵道。

“這不是,這不是自家女婿麽!主公您剛才也說過,一個女婿半個兒!”常思不閃不避,油光光的大圓臉上,寫滿了無賴。

“滾!”劉知遠又罵了一句,頹然坐回了胡床。伸出右手五指,扶住自己的額頭。

“漢王!”眾文武被他這個動作嚇了一大跳,紛紛圍攏上前,試圖施以援手。劉知遠卻又將手指向外拂了拂,低聲道:“沒事兒,剛才站得有點猛而已。爾等都退下吧,有關進軍汴梁的事情,咱們明天再商量!”

“遵命!”眾文武以目互視,憂心忡忡地躬身。剛才從劉知遠的臉上,他們看到明顯的老態。仿佛在短短一個晚上就透支了所有精力,轉眼就老了十幾歲一般。

“楊邠、王章、史弘肇、郭威留下!”沒有睜開眼睛看眾人,劉知遠想了想,又低聲補充。

“是!”被點到名字的文武齊聲答應,在其他人羨慕的眼神裏,重新坐回各自的座位。

“常克恭,你也給老子留下。別想輕易開溜!”劉知遠的聲音忽然變高,卻依舊沒有看眾人,只管隨心所欲地發號施令,“還有蘇書記,你也留下吧。孤還有另外的事情,要交代去你做!”

“末將遵命!”已經走到門口的常思停住腳步,無可奈何地返回。

“微臣遵命!”同樣已經一只腳邁過了門坎兒的蘇逢吉,則喜出望外,拉起袍服一角,大步流星返回書案近前。

漢王劉知遠不再說話,閉著眼睛恢復精神。留下來的眾文武知道自家主公謀劃大事之前的習慣,也主動閉緊嘴巴,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個宛若泥塑木雕。

“來人,送些茶水和點心進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漢王劉知遠的臉色終於又恢復了幾分紅潤,將搭在自家前額上的手指緩緩移開,輕輕敲了幾下書案,大聲吩咐。

“是!”伺候在後門口的太監們答應一聲,小跑著離開。須臾之後,就排成一長串,端著各色點心和熱茶魚貫而入。

“大夥隨便用些,不必拘禮。”劉知遠將自己的身體坐直,沖著眾人笑了笑,和顏悅色地吩咐。與先前狼顧鷹盼模樣無半點相似之處。

“謝主公賜茶!”幾個文武重臣齊聲答應,端起太監送上的茶水和點心,慢慢品嘗。

茶的品級很高,點心做得也非常精致。劉知遠成名之後,一直在享受方面很舍得下本錢,並且隨著年紀越大,口味越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