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鹿鳴(八)

寧彥章聞言頓時一愣,旋即眼前一片光亮。

怪不得無論自己先前怎麽解釋,也沒人相信自己不是二皇子。包括最疼愛自己的二當家寧采臣和六當家余斯文,大多數附和自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也虛假至極。原來最大的根子在這兒。

如果自己是二皇子,當然以往的地位高於世間絕大多數人,所以難免就跟任何人都習慣性地平輩論交。可既然自己不是,人世間該守的謙卑和禮數,就必須守。否則,要麽是恃才傲物,要麽是呆傻糊塗!

想到這兒,他眼前的光亮又迅速變成了模模糊糊的燭影,上下跳動,搖曳不停。自己又什麽才華可恃?自己為什麽會跟所有人都沒大沒小?難道說……

“你幹什麽呢?到底聽沒聽見我剛才的話?”常婉瑩正忙著給他出主意,忽然看到他對著燭光開始發呆,忍不住像小時候時那樣,用手輕輕拉住他的耳朵,低聲抱怨。

“聽,聽!我改,我以後一定改!”寧彥章頓時鬧了個滿臉通紅,連聲表態。“我覺得你說得都對,都說到了點子上。你真是女中諸葛。我如果能早點遇到你就好了,肯定不至於被別人誤會得如此之深!”

“我也覺得,該早點找到你!”常婉瑩也迅速收回拉在他耳朵的手,幽幽地說了一句。隨即,又笑著搖了搖頭,甩掉所有遺憾與羞澀,“還有一些,我一會寫在紙上,你拿回去照著……不對,這是你的房間。我走後你自己背熟了然後照著做。筆呢,八師兄,你屋子裏有紙和筆麽?”

“有,有!”寧彥章不敢看對方的神態,跳起來,手忙腳亂去找毛筆、硯台和皮紙。耳垂處,少女的指溫久久不退,令他心裏癢癢的,麻麻的,跳躍著一股說不出的渴望。

然而理智卻清晰地告訴他,對於此刻的他來說,任何渴望都是絕對的奢求。常婉瑩喜歡的是二皇子,不是他寧小肥。他如果故意混淆二者之間的區別,等同於恩將仇報。更何況,哪怕他今後以二皇子的身份繼續活在世上,也注定是被人圈養起來的傀儡。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自己一個人過就足夠了,又何必把善良熱情的常婉瑩給牽扯進來。

“他好像故意在躲著我?莫非他真的是在裝?怕跟我走得過近,露出太多破綻?”望著少年人那慌慌張張的身影,常婉瑩忍不住又輕輕蹙起了眉頭。“可是他,算了,不想了。師父說得對,先保住他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慢慢再說!”

念及對方時刻都有喪命的可能,少女又迅速恢復拋開那些雜七雜八。開始專心致志地替對方勾畫最近一段時間的訓練細則。並且很快就沉浸於其中,無暇再考慮其他。

聽到背後沒有了動靜,寧彥章也終於強行壓制住心中的濕熱,送上了紙筆,磨好了墨汁。然後遠遠地站在一邊,耐心地等待。

二人配合得頗為默契,很快,一整套“如何讓寧彥章看起來不像二皇子”的特訓方案,便被常婉瑩謀劃出籠。二人對著燈火又反復推敲了兩遍,修改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地方,然後笑著放下紙筆,互相道別。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寧彥章就爬了起來,按照常婉瑩給自己的制定的特訓方略,開始“洗心革面,脫胎換骨”。觀裏的同門師兄們修得是清靜無為,所以雖然覺得他的舉止與先前有很多不同,卻也沒人過來問這兒問那。只是到了大夥一起練武的時候,大師兄真無子看到他在一旁跟著比劃出來的動作實在過於笨拙,忍不住走上前低聲指點道:“道生萬物,無形無象、無始無終;處柔守雌,無為不爭;是以咱們師門,講究的是清靜,修得是自然。你我雖學拳腳,卻不是為了殺人放火。而是為了溝通天地陰陽,淬煉筋骨內丹。因此,你在練武之時,得時刻記得以下八個字,‘柔、靜、虛、空、圓、中、正、和’,而不是……”

“謬,大謬也。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豈不是推人下崖哉?”話音未落,卻被一個沙啞的聲音打斷。回過頭,恰看見扶搖子如同一只蒼鷹般站在不遠處的樹枝上。身體隨著松濤聲起起伏伏,雙鬢與道袍皆被晨露打得透濕,誰也不知道他在那裏已經站了多長世間。

“見過觀主!”雖然昨天常婉瑩已經信誓旦旦地說過,扶搖子不會介意他跟大夥一起練武。寧彥章依舊感覺像偷東西被抓了個正著般,紅著臉,小心翼翼地躬身行禮。

“師尊!”真無子和眾道士們也趕緊收起拳腳,以道門之禮向扶搖子問安。

“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就當我不存在!”扶搖子卻是個隨意性格,懶懶地揮了下手,命令眾人繼續。然後又看了一眼滿臉不安的大弟子真無道士,笑著補充:“你的塵緣早盡,這輩子都注定要做個道士,當然要內外兼修,趨靜逐動。他卻是注定要在塵世間歷盡百般劫難的命兒,你教他清靜無為,不是誤人子弟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