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余韻(二)

壯士一怒,流血五步,乃是《戰國策》裏,唐雎對秦王說的話。拜郭允明這個“嚴師”所賜,比起當初在瓦崗寨,小肥的詭辯水平已經提高了十倍不止。非但典故用得精準,其中所涉及到的內容,也與今天隱隱相似。

的確,殺千把個無辜,血洗道觀,對漢王劉知遠來說,算不得什麽大事兒。這輩子,無論他,還是常思,郭威,史弘肇等,都沒少殺了人。其中很多死者肯定也不完全是咎由自取。可扶搖子畢竟是一代道家宗師,門下稱弟子者無數,根本不可能被斬盡殺絕。眼下九州分裂,稱王稱帝者也不止劉知遠一家。萬一被有心人拿此事大作文章,甚至暗中出錢出力支持道門復仇。今後劉知遠就有的是時間頭疼了。

無論出門賞景,領兵行獵,還是到訪大臣之家,凡離開皇宮,身邊的防衛力量就必須得加強十倍。甚至求醫問藥,禮敬天地之時,都得多加十二分小心。稍不留神,恐怕就有荊軻、聶政、大鐵錘之流突然跳出來,搏暴君於眾目睽睽之下。

“你倒是生了一張利口!”常思自知在跟劉知遠討價還價這件事上,無法多指責對方。緩緩將刀刃又壓回鞘中。緩緩圍著少年人踱步,“只可惜,生錯了年代!這年頭,空有一張利口沒任何用,想要跟人說理,手中就必須握著刀把子!”

被人繞著圈子盯著看,自然不會太舒服。特別是被常思這種滿身血腥氣的人盯著看,那簡直就像待宰羔羊面對屠夫。然而寧彥章偏偏無法躲避,只能笑了笑,故作淡然狀,“前輩說得在理!可晚輩手中如今沒刀,所以也只能先把該說的話盡量全說清楚!”

“嗯,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常思終於如願占據了上風,冷笑著停下了腳步,“你今日準備如何了結此事?自己想,別往道觀那邊看,別指望事事都找別人出主意!”

“前輩既然來了,自然由前輩做主!”寧彥章被說得臉色微微一紅,搖了搖頭,輕輕拱手,“前輩剛才也說過,此刻刀並未握在晚輩手上!”

“嗯?”常思沒想到小胖子學得這麽快,眉頭再度微微上跳,眼睛深處,難得地露出幾分贊賞,“老夫怎麽做主,你都不會抗拒麽?”

“正是!”寧彥章猶豫了一下,滿臉戒備地點頭,“但僅限於晚輩本人。道觀那邊,前輩還得去問問家師!”

“那牛鼻子老道的意思有什麽好問的?若不是你給婉兒出的主意,跟漢王討價還價,此等餿招,就必然出於他這個老糊塗之手!”常思迅速朝道觀方向看了一眼,冷笑著撇嘴。“常某救了他的命,不找他要報酬已經算是便宜了他,他還有怎麽資格在常某面前指手畫腳?”

寧彥章知道自己這邊籌碼不多,果斷閉上嘴巴不多說一句廢話。對方雖然聲稱只為了救女兒而來,但扶搖子卻不僅僅是他寧彥章一個人的師父。於情於理,長生門一眾道士以及被牽連進來的無辜百姓,都不會再有什麽危險。至於自己,好像掙紮也罷,不掙紮也罷,結果都是一個樣。身為劉知遠的心腹愛將,常思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自己離開。而自己即便離開了劉知遠的地盤,外邊還有符彥卿、李守貞、杜重威等若幹人在等著,照樣無法平安此生。

“繼續說啊,你不挺機靈的麽?怎麽沒詞了?!”那常思卻不肯輕松讓他過關,撇著嘴,不屑地數落。“你們長生門上下,就沒有一個機靈的。光知道賣嘴,這年頭,嘴巴再厲害還能強過刀去?”

寧彥章笑了笑,繼續做洗耳恭聽狀。一顆心,卻早已飛到了天邊上。誰握著刀誰就有理,勝者通吃,敗者家破人亡。從唐末到現在,戰火綿延數十年。人們早已習慣了殺戮與背叛,人們將弱肉強食,勝者王侯敗者賊,早已奉為至理。

可這並不正常。存在,卻未必就合理。一個正常的世道,普通人應該不偷不搶不騙,也能活得下去。人和人之間應該彼此間有一定信任,而不是白首相知猶按劍。更不該每天睡覺時枕頭底下都要藏著一把刀。天大地大,道理最大,而不是誰能殺人,誰就高高在上,出口成憲。

“……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要麽老實在道觀裏蹲著,要麽就先弄清楚了人間規矩,再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力插手!像這樣胡亂攙和,早晚得把整個長生門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全搭進去!”將道觀這邊前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盡數嘲諷了個夠,常思又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背對著小肥說道:“這次算便宜了你們,漢王那邊,自然由老夫去打官司!但以後,別指望還有其他便宜可占。還有,你以後請離婉兒遠一些,否則,休怪老夫對你下狠手!”

“轟——”仿佛當頭又被人狠狠砸砸了一鐵鐧,寧彥章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金星亂冒。以後請離婉兒遠一些!離婉兒遠一些!你有什麽資格,跟婉兒在一起?!且莫說你這個前朝二皇子,根本就是別人指鹿為馬。即便你是真的?在自家小命兒都隨時不保的情況下,你有什麽資格去靠近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