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蓬篙(三)

孱弱,如果此刻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寧小肥來說,孱弱,是最合適不過。

自打離開瓦崗山後,從沒有一刻,他感覺自己如現在這般孱弱過。即便當初落在郭允明手上時,好像也比現在要強得多。

那時他雖然日日行走於生與死的邊緣,卻依舊每天都能抖擻精神與姓郭的鬥智鬥勇,並且差一點兒就逃之夭夭。而現在,他的待遇雖然比那時安全了許多,也沒有人再逼著他承認自己是前朝二皇子石延寶,他卻對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掌控。完全靠著常思的施舍而活著,並且始終被周圍大多數人當成累贅和災星。

的確,常思以誰也預料不到的強硬方式,讓他暫時擺脫了真假二皇子的身份尷尬。也的確,他現在表面上已經完全成了一個自由的人,誰也不會再把他關在一輛馬車當中,吃喝拉撒都受監視。但無形的牢籠,大多數時候卻比有形的牢籠還要結實,還要狹窄得令人幾乎不能呼吸。

當初,他是想逃走卻找不到合適機會,而現在,即便有一萬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卻不能再逃。當初,哪怕是站在了前朝的文武眾臣面前,他也敢理直氣壯地否認自己是石延寶。現在,如果劉知遠派大兵壓境,他以石延寶的身份站出來去消弭戰火,卻是責無旁貸!

他所喜歡的女人在這兒,雖然自從道觀脫險後,他與常婉瑩兩個,隔上十天半個月,都很難再見上一面;他所尊敬的長輩也在這兒,雖然寧采臣跟他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系,並且跟他重逢的時間地點都非常蹊蹺;他這輩子迄今為止,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還在這兒,雖然韓重赟是常思的大女婿,眼下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須把常家的利益放在第一。

然而,這三個人,卻已經是他目前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聯系。有這些人存在,或者說心裏還惦記著這三個人,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過去有將來。如果這三個人也受到了他的拖累死去,他將徹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活在這世間,究竟還有什麽意義?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

如果寧小肥再晚生一千年的話,他將會發現,他現在所感覺到的無力與迷茫,並不單獨屬於他自己。事實上,人類有史以來,有不計其數的家夥,在同樣的年齡段,跟他有過同樣的困惑。

這三個問題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不受種族、民族、語言和地域所限制。從在他之前千余年的蘇格拉底到孔子,再從他所屬於時代之後數百年的莎士比亞到王陽明,都同樣為類似的問題煩惱過,並且,誰都沒能給出過確切答案。

我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如果不是石延寶,我又是誰?

我到底從什麽地方來?為什麽他們所說的大晉皇宮,所說的上林苑、鄭王府,我記憶裏沒有任何印象。

我下一步要去哪?要做些什麽?難道就這麽等下去,像常思說的那樣,就蹲在澤潞這片山窪子裏,等劉知遠徹底把我忘掉?或者像寧采臣說的,等下一次改朝換代?可在那之後呢,我終於可以人畜無害地活著了,然後我除了活著之外,還能做點什麽?!

寧小肥不笨,只是頭上受過很嚴重的傷。但那三個穿越時空的千年之問,卻是越聰明的人,越難以掙脫。

迷迷糊糊想著,他迷迷糊糊地,在蕭條破敗的街道上穿行。有巡邏的士兵主動向寧都將打招呼,被他憑著本能反應應付掉。有地方上的小吏,試圖湊上前跟節度使大人身邊的心腹寧將軍套個近乎,也被他神不守舍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勉強閑聊了幾句,就自己主動逃之夭夭。

於是乎,寧小肥這個孤魂野鬼,就稀裏糊塗地出了潞州城。稀裏糊塗地上了通往東南面的官道。稀裏糊塗地在盛夏時節的大太陽底下走了四五裏地,直到猛然間聽到一陣淩亂的馬蹄聲,才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如夢初醒。

“有敵情!”下一個瞬間,他以與自家肥碩身形毫不相襯的敏捷,爬到路邊一棵大樹的樹冠上,單手用力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先前跟著瓦崗群雄在刀頭上打滾兒,最近兩個多月又追隨在澤潞節度使常思這老兵痞左右受其言傳身教,縱使是一塊朽木,他也被雕出七竅了。更何況經歷了比同齡人多出數倍的磨難,他的心臟和筋骨,對危險已經生出了一種極為敏銳的直覺。

“他們的目標不是潞州城!”目光透過茂密的楊樹葉子,寧子明根據觀察到的結果,迅速在心裏判斷著敵情。“他們也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看旗號,應該是四,五,應該是七到八家勢力聯合行動。騎兵,騎著馬的兵,大概是兩千出頭。步卒,其他所有沒騎馬的人如果都算是步卒的話,則有八千到一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