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蓬篙(四)

“得令嘞!”眾莊丁家將們轟然答應,互相配合著沿官道兩側整隊。轉眼之間,就排出了一個似模似樣的品字大陣。步卒分左右兩個方陣拖後,騎兵排成橫方陣前推,整個隊伍的最前方中央位置,則是山羊胡子劉老大,以及若幹與他同盟的寨主、堡主,豪傑,鄉賢,一個個豎馬橫刀,威風八面。

“嗯——!”見大夥的動作如此迅捷,山羊胡子劉老大覺得很有面子。嘴巴裏滿足地發出一聲呻吟,手捋胡須,朝潞州城方向施施然觀望。

潞州城裏湧出來的地方官軍,則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樣。為將者一個個的盔斜甲歪,氣急敗壞。當兵者一個個跌跌撞撞,你推我搡。至於硬著頭皮帶隊出來彈壓地方的潞州刺史王恕和潞州團練使方崢,以及司功、司倉、司戶、司法、司兵、司田等各曹參軍,全都神不守舍,憂心忡忡。

大夥誰都明白,今天“過路”的這些莊丁家將們,到底是為何而來!澤、潞兩州的新任節度使常思膽大包天,居然在剛剛上任不到三個月,連地方上的鄉賢都沒顧得上接見的情況下,朝轄地之內的各縣各鄉,頒發了糧賦征繳令!並且要求縣丞、縣尉們,全力催討歷年所欠!這不是唯恐天下不亂麽?他也不仔細想想,如果能讓治下各莊各堡各寨,按照朝廷規定繳納錢糧賦稅的話,澤、潞兩州的賬面上,又怎麽會出現如此巨額的積欠?兩州的歷任刺史又不全是廢物,誰不想做出點兒政績來加官晉爵?可澤潞兩州四面不是高山就是大河,土匪草寇多如牛毛。官員們不去主動惹是生非,地方上還一年四季警訊不斷呢。主動去跟寨主、堡主們催債,不是鐵了心逼著他們鋌而走險麽?

然而明白歸明白,潞州的文武官員們,卻誰也不會對常思直言而諫。

首先,那常思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主,自打上任以後驕橫跋扈,四下胡亂插手,將刺史、縣令以及各級文武早就得罪了個遍。

其次,這世間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常思不把地方官員們當一回事兒,地方上自然有人也不把他這個節度使當一回事兒。雙方碰一碰也好,碰出點兒火星來,彼此知道了深淺,接下來才更容易平心靜氣地討價還價。

再次,則就是一些大夥都心照不宣,但誰也不會說出的道道了。這當官的歸朝廷指派,為吏的,做團練指揮、都頭的,可都是土生土長。平素雖然都住在城裏,可誰在城外邊,沒有一份顯赫的家業?誰的背後,沒站著一個根深葉茂的宗族?你常思強龍想壓地頭蛇,地頭蛇們,能不為自己的家族做一些考慮麽?

更何況,即便有那麽一兩個小吏和低級武夫與地方上聯系不深。這麽多年下來,各種明目的“禮敬”,也早就拿得手軟了。在弄不清常思還能當多久節度使的情況下,他們又何必冒險得罪自己的財東?

於是乎,此刻潞州城通往西南方的官道上,就出現了這樣一幅奇景。由鄉賢們自發組織的莊丁,軍容嚴整,士氣高漲。而朝廷出錢養活著的地方團練,卻東倒西歪,戰戰兢兢。從寧小肥所隱藏的位置上朝雙方觀望,一時間,竟很難分辨出到底誰是正規軍,誰才是臨時拉出來的烏合之眾?若是雙方真的發生了沖突,誰把誰給剿了,也不敢得知!

“怪不得常思這兩個月來,脾氣焦躁得厲害。要是我換在了他的位置,保管也會急得滿腦袋青包!”少年人不知道地方官場的貓膩,兩廂比較之後,立刻開始同情起常思的境遇來。

正胡思亂想著,卻忽然又聽那山羊胡子劉老大冷笑著抱怨:“他奶奶的,那姓常的架子可真夠大的!老子都親自登門了,他居然只讓王麻子和方算盤出來,連面都不肯跟老子照!”

“甭急,劉哥,四叔公早就說過了,姓常的是個蠟頭槍。無論這回他露不露面兒,經歷了這一遭,也該明白潞州這地方,到底是誰說的算了!”山羊胡子左側,先前被喚作老五的一名堡主,笑著提醒。

“就你尹老五記性好!”劉老大白了他一眼,低聲數落,“萬一四叔公猜錯了呢?不把姓常的逼出來長長見識,我怕他過幾天又起別的歪心思!”

“他能起什麽歪心思?張家莊那邊,早就有晚輩從汴梁送回消息來,姓常的失寵了。此番看似升官,實際上是受了冷落。否則,以他的資歷,怎麽著還混不上個樞密副使帽子?”尹老五笑了笑,對劉老大的擔心不屑一顧。

不加樞密副使的頭銜,就沒資格調動太多兵馬。而加了這個頭銜,常思一旦動怒,不僅澤潞兩州的地方兵馬要歸其調遣,臨近各州各軍,也必須隨時過來聽命。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常思更是個銀樣蠟槍頭。擺在那裏嚇唬人可以,一動真格,頓時原形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