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綢繆(七)(第2/3頁)

沒有人肯聽他的,四下裏都傳來了慘叫聲和喊殺聲。天空中的閃電也像瘋了般,數百條接著數百條,無窮無盡。偏偏沒有多少雨點伴隨著雷聲落下,根本不足以將數萬顆慌亂的腦袋澆醒。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無數光溜溜的屁股跌跌撞撞四下亂竄,無數惡貫滿盈的野獸舉著兵器互相砍殺,沒有任何理智,也不知道何為廉恥。

“停下來,聽我的命令。大夥一起列陣阻敵,我是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不要慌,跟我一起列陣阻敵。敢再亂跑亂叫者,斬!”光頭將軍以槍做棒橫掃,將正從自己身邊逃過的四名弟兄一起砸翻。然後單手拎住其中一人的頭發,大聲高呼。

還是沒有人聽他的,包括剛被他打翻在地的其余三個人,也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繼續向遠方狂飆。只有被他拎住了頭發的那名倒黴鬼,努力幾次都掙脫不得,淌著淚大聲哀告,“放手,周將軍放手啊。不是小的不肯賣命,是,是報應來了。咱們這幾天殺人太多,招來報應了!”

“放屁,這年頭敢殺人者方為真豪傑!一群鄉下窩囊廢,什麽時候不是挨宰的貨?老天爺幾曾管過他們?”周健良用力將此人摜倒,揮舞著槍杆亂敲亂打。

“饒命,將軍饒命!”倒黴的嘍啰慘叫著在地上翻滾,轉眼間,就被砸得奄奄一息。周健良沖著他的身體狠狠啐了一口,舉著血淋淋的槍杆,堵向下一波逃兵。“站住,統統給我站住,再逃者殺無赦!”

一名潰兵側身閃避,被他從背後追過去,捅了個透心涼。另外兩名潰兵眼睛頓時變得通紅,揮舞著兵器撲上前拼命。他們那點兒本事,如何傷得著周健良這種百戰余生的老將?手中長槍毒蛇般迅速擺動抽探,“噗”、“噗”兩聲,將上前拼命的潰兵戳翻在地。

“啊——”周圍的其他潰兵嘴裏發出一聲慘嚎,蒼蠅般炸開去。血並沒有激起他們的勇氣,唯一的作用是令他們盡量不靠自家主帥太近。一邊跑,還有人不停地嚷嚷,“將軍瘋了,周將軍瘋了。周將軍殺人太多,遭報應了!快跑,再不跑,大夥全都得死在他手裏!”

“放屁,老子沒瘋,沒瘋——!”周健良被氣得欲哭無淚,狠狠將長槍戳在地上,喘息著看向馬蹄聲最激烈處。

偷襲者距離他已經很近了,他沒有能力組織起兵馬迎戰,至少,臨死之前,要看清楚對手到底是誰。否則,縱使今晚做了鬼,轉生橋前,他也無法甘心喝下那碗孟婆湯。

他看見自己麾下的兩名指揮使,躲在一群光著屁股的弟兄們之間,像受驚的綿羊般低著頭猛跑。他看見自己平素倚重的數名勇士,忽然轉過身,對著追兵舉起的鋼刀。他看見十幾個被自己收編的契丹人,背著搶來的細軟,像發了瘋的公牛般,在逃命的隊伍裏橫沖直撞……

下一個瞬間,有一排整齊的槍鋒追了過來。將指揮使、潰兵、勇士和契丹人,一並從他視野裏抹去。沒有發生任何停頓,也沒有發出多大聲響。就像犁鏵從被春雨澆透的荒地上走過般,輕松而又舒緩,甚至還帶著某種寧靜的韻律。

敵軍是千錘百煉的精銳!周健良打個哆嗦,立刻明白了弟兄們魂飛膽喪的原因。整整齊齊的數十杆騎槍同時刺向一個方向,騎槍之下還有密密麻麻的馬蹄。任何血肉之軀,都不可能擋得住他們的腳步。哪怕李存孝今夜轉世,面對高速刺過來的槍林,也只有逃命或者等死的份兒。一杆槍擋住不幾十杆槍的同時攢刺。更何況,那幾十杆槍的主人此刻只能被坐騎馱著奮勇向前,根本不可能撥馬躲避。

今夜的軍營裏,也沒有李存孝。驚慌失措的將士們,一片接一片被騎槍戳倒,然後被馬蹄踩成肉泥。有人嚇破了膽子,丟掉兵器跪地乞降,戰馬毫無遲滯地從他身體上踩過去。有人徹底發了瘋,站在原地將手中兵器揮舞成一團風,兩三杆騎槍同時刺中了他,猩紅色的血肉四下飛濺。

“別殺了,我在這兒。一切沖著我來!”周健良看得渾身上下冰涼一片,猛然跳起來,大聲叫喊,“我在這兒,我是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我是豹騎軍都指揮使周健良,村子是我下令屠的,我願意血債血償!”

沒有人回應他的挑戰,電閃雷鳴中,他的身影像秋後的知了一般孱弱。不遠處的騎兵方陣繼續隆隆而前,以恒定的速度和方向,收割沿途遇到的所有生命。對他們來說,此刻將領和兵卒,契丹人和漢人,勇士和懦夫,彼此間沒有任何分別。

“我是豹騎軍指揮使周健良,我願意投降,投降!所有人投降,任憑處置!”周健良看得眼角冒血,“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哭嚎著求肯。

屠殺四下裏的村民時,他只感覺到了身為強者的快意。到了現在,才終於明白,在強者的刀鋒之下,那些平頭百姓,是何等的無奈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