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逢(四)

潞水過後是泃水。

泃水過後是薊州。

到了薊州城,大部分商販便停了下來,將手中的貨物以最快速度賣給當地商家,然後再以最快速度收購齊當地的特產,掉頭南歸。

只有很少一部分商販,並且以做小本生意的行腳商為主,會繼續向北,翻越燕山,進入草原深處。屆時,他們賣得早已經不是貨物,還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因為缺乏同行競爭,他們在草原深處,往往能賺到比薊州這邊高出三到五倍的利潤。然而,他們當中每年至少都有四分之一的人,從此音訊皆無。

很多部落在能用刀子付賬時,絕對不會付錢。

數不清的馬賊就藏在山區與草原的交界處,像餓狼一般瞪著通紅的眼睛。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掌櫃”,柴榮當然不會拿自己的商隊去喂那些填不滿的狼嘴。因此抵達薊州之後,就將商隊交給了副手張順,由此人負責脫手貨物,收購當地特產,然後帶著弟兄們沿原路返回。而他自己,則只帶著四名最機靈的心腹死士,一邊繼續陪著寧子明向北,一邊仔細查驗沿途的地形和軍情。

寧子明好歹也帶著弟兄們進山征剿過土匪,知道收集情報對於戰事的重要性。因此不用柴榮發出邀請,就主動貢獻出了自己的一臂之力。憑著常思、寧采臣和韓重赟三人的昔日所教,以及他自己的感悟總結,每每拾遺補缺,都恰恰說在了最關鍵處。令柴榮喜出望外,不知不覺間,就對自己這個結拜的三弟,又高看了無數眼。

眾人窺探遼國境內的軍情與地形,當然不能做得太明目張膽,更不能讓韓晶有所察覺。因此沿途中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之小心。好在韓晶的一番少女心思,此刻早已完全撲在趙匡胤身上,非但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其他人行為古怪,反而誤認為大夥是故意在給自己和趙公子創造單獨相處機會,言談話語中充滿了感激。

這種美麗的誤會,令寧子明尷尬異常。每當與韓晶接觸過之後,他都恨不能跑到沒人處,立刻挖個土坑把自己給埋進去。

他現在可以毫不猶豫地用飛斧砍人的腦袋,毫不猶豫地給對手設置陷阱,毫不猶豫地把敵人往絕路上推;可利用一個少女的單純與癡情,拉著此人一起做掉腦袋的勾當,卻無法不令他感到內疚。偏偏這種內疚,他還找不到任何人去開解。柴榮這樣做是為了漢軍日後能北上收復燕雲,理由光明正大。趙匡胤如今比任何人都尷尬,不把話挑明,好歹兄弟兩個還能繼續裝做若無其事。一旦把話說開了,無論做什麽選擇都是兩難。

“前面那座破破爛爛的城墻,就是盧龍塞。出了盧龍之後,此行的任務就徹底完成了!”作為所有人的老大哥,柴榮非常清晰地感覺出了兩位結拜兄弟的異常,在晚上紮營的時候,湊到寧子明身邊低聲告訴。

“哪?”寧子明詫異地擡頭,果然,在不遠處的山巔上,看到了一段巍峨的長城。已經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大部分敵樓都已經坍塌,土石混築的墻體,也到處都是豁口。寬闊處足以並排跑過四五輛馬車,即便是狹窄的豁口,側著身子走過一個壯漢也綽綽有余。

“這段長城是秦時蒙恬所築,隋朝初年曾經重修過。所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便是指的此城!”柴榮的學識非常淵博,寥寥數語,便講清楚了盧龍塞的全部歷史沿革。

“龍城飛將,是飛將軍李廣麽?”寧子明輕輕打了個冷戰,再度凝望拿殘缺不全的古長城,有股歷史的滄桑感覺撲面而至。

單騎射虎,箭沒石棱,解鞍退敵,引而不發,坐鎮右北平數年匈奴不敢南下牧馬,最後不堪忍受權力傾軋憤而解劍。一段段典故,俱是圍繞著同一個人,塑造出來的將軍形象幾近於完美。(注1)

“正是!”面對著巍峨的長城,柴榮心中也是豪情萬丈。“只可惜當時大漢剛剛經歷了七國之亂,實力不濟,平白老了英雄!否則,令其在壯年之時便獨領一軍,大漢的武功,又何止是封狼居胥?!”

“那,那是當然!”寧子明被說得心頭一陣火熱,手按著鋼鞭站直了身體,低聲附和。“李將軍勇武過人,軍略也不在衛霍之下。就是,就是不幸生錯了時代!”

說到這兒,他心裏猛地又湧起一陣茫然。生錯了時代的,可不只是李廣一個。比如說二哥趙匡胤,若是生在開元盛世,恐怕會是一個著名的遊俠兒。而大哥柴榮,就憑他的本事和睿智,無論經商還是做官,成就都不會輸給陶朱公範蠡。至於自己,無論做個逍遙王爺,還是一個迷迷糊糊的山賊,恐怕都遠遠好好過了現在。

正感慨地想著,耳畔卻又傳來柴榮那略帶沙啞的聲音。有點兒苦澀,但更多的是豪氣,“這幾天,你不好受,為兄我也一樣。我從沒想到利用一個女人來替自己做擋箭牌,但也不能因為她跟過來了,就錯失這個查探契丹人虛實的良機。義父這輩子就倆心願,一是結束亂世,二是收復燕雲。我是他的兒子,我不能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