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逝水(六)

眼下燕雲十六州雖然被契丹占據,但當地許多大族卻都在腳踏兩只船。即便做了遼國的官,暗地裏也與中原多有往來。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耶律阿保機的心腹謀士韓延徽。因為思念故鄉,幹脆偷偷跑回後唐尋求出仕。直到被權臣王緘發生沖突,怕被其所害,才又怏怏前往契丹。

所以在柴榮等人眼中,趙、韓兩家各處一國的事情,並非不可逾越的鴻溝。燕雲兩地的漢人依舊是漢人,割讓燕雲的是石敬瑭,而不是燕雲兩地的世家大族。只要趙匡胤和韓晶偷偷默默地把親成了,不給各自的家族添麻煩,想必家中長輩也樂於看到兒女們能有個好姻緣!

當晚,兄妹四人與商隊一道,在野外露宿。第二天早晨起來,繼續策馬南行。正是荷花盛開時候,一路上,水若眼波橫,山似眉峰聚,每一張面孔上,都笑容滿滿。

只可惜,路再遠,也終有盡頭。

這一日,隊伍早早地抵達了拒馬河畔。排在更早抵達的其他商隊身後,準備向守關的稅吏繳納厘金,依序通過河面上的浮橋。

拒馬河是大漢與北遼的暫定邊界,雙方雖然誰都不承認,卻暫時都默契地將兵馬收攏於河道兩岸,以避免發生沒有準備的軍事沖突。因此,拒馬河上的浮橋,也就成了大夥南歸的最後一道關卡。只要成功混過去,馬蹄踏上南岸的土地,就算徹底逃離了生天。

韓晶知道跟趙匡胤分別在即,心中十分不舍,拉著情郎在樹下叮囑個沒完。柴榮和寧子明兩個,也雙雙松了一口氣。跳下坐騎,一邊給戰馬喂水,一邊緩緩走動舒展筋骨。

才走了幾步,耳畔忽然聽到一陣嘈雜。隨即,擁擠的隊伍前方,幾名漢家打扮的商販夥計,哭喊著逃向了河灘。而兩名守厘卡收費的契丹小吏,則揮舞著鐵尺,皮鞭,在其身後緊追不舍,一邊追,一邊破口大罵,“窮鬼,活該餓死的窮鬼。竟敢爺爺討價還價,吃了豹子膽了你!老子懷疑你是南人的探子,這幾車皮貨都是禁運品,全部收繳充公。你們幾個,跟老子去衙門裏核實身份!”

“大爺,大爺饒命啊!小的,不是要討價還價,小的上次過河的時候,的確只收了兩成啊!”商販們舍不得財貨,不敢跑得太遠。用手捂著腦袋,哭喊求饒。

那小吏卻手下卻毫不留情,繼續一邊抽打,一邊厲聲咆哮:“老子說幾成就是幾成,你敢替老子做主,反了你!別跑,趕緊跪下受縛,否則,當場格殺無論!”

“大爺,大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商販們哀哭求告,不敢奢望能拿回貨物,只求能逃得一死。

一眾等候過河的其他商販心有戚戚,卻誰都是敢怒不敢言。拒馬河以北,是遼國的地界。作為漢國百姓,怎麽可能指望這裏的官府能秉公辦案?挨打的那幾個倒黴鬼不去衙門,只是丟光了貨物。若是真的跟著小吏去了衙門,恐怕連命都得搭上。

“奶奶的!”眼看著挨打的小販已經氣息奄奄,寧子明忍無可忍,手向馬鞍子後一探,就準備仗義執言。

柴榮卻搶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背,搖搖頭,低聲道:“子明,切莫沖動。守河的可不是區區幾十名稅吏。沿河駐紮的遼軍,隨時都會過來巡查。一旦動起手來,即便你我能平安脫身,今日過河之人,恐怕也得被遼兵殺死一大半兒!”

“嗯!”寧子明咬著牙點頭,心中卻有滔天怒火來回翻滾。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將來肯定有一天,咱們會帶著大軍打到這兒!”柴榮怕他沖動,拉住他的一只胳膊,低聲開解。

“嗯!”寧子明又低低回應了一聲,目光沿著河畔來回逡巡。

與黃河、桑幹河相比,拒馬河的水量並不算太充沛。但河道兩岸,卻極為陡峭,並且寬一段兒,窄一段兒,變化不定。連帶著河水也時急時緩,滔滔滾滾,起伏難測。

這樣的河流,很難走得動大船。而想要架橋的話,橋墩和橋基又非常不容易找到合適地址。千百年來,兩岸百姓完全是靠小漁舟和浮橋來過河。每逢汛期,基本上就是交通斷絕,旅人望河而嘆。

“不用找了,就這一條浮橋,方圓兩百裏之內,肯定沒有第二條。這條河,跟咱們曾經走過的高粱河,潞河都有同樣的麻煩,寬窄變化不定,水量時大時小,並且河面上沒有足夠的橋梁!”柴榮此番北行,並不是完全為了經商。略一琢磨,便知道寧子明正在看什麽,一邊走動,一邊低聲說道,“不光是咱們現在殺人容易,脫身難!將來若是有人領軍北伐,也是個大問題。防守一方只要砍斷拴浮橋的繩索,就至少能遲滯進攻方五天以上。如果其中一方不熟悉水文,選在了汛期作戰,未等打,基本上就敗局已定了!”(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