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饕餮(八)

“不要急,再等等!”

定州,李家寨前山,寧子明輕輕擺了下手,低聲向周圍吩咐。

周圍沒有人回應,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對惡戰的鄉勇們,嘴裏含著銜枚,手中握著剛剛下發沒幾天的標準軍中制式角弓,一個接一個波浪般點頭。

夜色很濃,山風也有些料峭。然而他們卻能感覺到自己身體內的血液,熱得厲害,呼吸也像著了火一般,滾燙滾燙。

腳下的山谷裏,有一哨人馬正在緩緩穿行。數量絕對在七、八百之上,也許高達一千!身上的甲葉互相碰撞,不停地發出嘈雜的“叮叮當當”。手中的長槍橫刀倒映著天空中的星光,一串串冷得紮眼。

那是他們今夜要伏擊的敵人。自從離開定縣城之後,這夥敵軍就打起了太行山葫蘆寨的旗號,沿途還洗劫了好幾個村子,把土匪的常見舉動,模仿得惟妙惟肖。然而,這夥人此刻南腔北調的交談聲,卻暴露了他們不可能來自太行山這一事實。

太行山的各家寨主和大頭目們,可能來自五湖四海。但山寨中的嘍啰兵,卻多數來自河北與河東這兩個地方。河北人說話聲音粗,河東人說話嗓子尖,在太行山附近生活久了的百姓,稍微聽一耳朵就能辨識出他們彼此之間的不同。而此刻山谷中行軍者的隊伍裏頭,大多數人的說話聲,卻與這兩種特點格格不入。

“郭信,郭信那邊,能不能將口袋紮死?要,要不要我過去跟他一起盯著?大春,大春哥那邊呢,到底頂住頂不住?”潘美貓著腰,繞開山坡背面的巖石跑到山頂,低聲跟寧子明請示。

今夜的作戰方略,大部分都出自他的手。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緊張。白凈秀氣的面孔上,絲毫看不到他自己平素所幻想過的那種鎮定自若……

這是他第一次展示自身所學,萬一出了紕漏,對不起謀主寧子明的信任不說,在表姐陶三春面前,也無法交代。況且在布局之前,敵軍的所有情報,甚至連夥長一級小頭目的姓名和履歷,都已經擺在了他的案頭上。

知己知彼到了如此程度,潘美若是還讓對手拼了個魚死網破,那他以後還是別再出來丟人了。老老實實蹲在家裏溫書,找機會去縣衙裏頭謀個書吏差事才是正經!

“放輕松些,大春哥遠比你想得厲害。至於郭信,這點兒小事兒若是他都幹不了,也不會被郭家派到咱們這邊來!”看出潘美的患得患失,寧子明擡起手在此人的肩膀上按了按,笑著開導。

潘美的身體僵了僵,臉上瞬間騰起一團猩紅色的煙霧。“我不是不相信他們!”挺直腰杆,腳步悄悄向上挪動,他盡量占據相對高的位置,以免總要仰著頭,像個孩子般跟寧子明說話,“我,我是覺得,此戰如果放跑了一個敵人。就,就,就白費了我和你的一番心血!”

“跑不了,他們插翅難飛!”寧子明笑了笑,也悄悄挪動腳步,順著山坡下移,讓自己別顯得比潘美高出太多。

一個成年人,沒必要跟小孩子爭誰高誰低。雖然真實年齡只比潘美大了些許,潛意識裏,寧子明卻把自己歸入了成年人行列,而把潘美依舊當作一個少年。

少年人可以稚嫩,可以輕狂,可以按照他自己的本性做事,沖動起來可以不管不顧,而成年人,卻要知道權衡輕重。卻要知道照顧周圍其他人的想法,知道克制自己的情緒,知道寸有所長尺有所短。

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做些什麽?將來要去做什麽?而不是每天渾渾噩噩,隨波逐流。

他花了將近一整年的時間,才讓自己成長起來,才參透了人生中的幾個關鍵,所承受的壓力和痛苦,現在每每午夜夢回,還頭皮發木,還渾身上下全是冷汗。

他不認為潘美會成長得比自己還快,經歷的磨難比自己還多。那根本沒必要,也沒絲毫快樂可言!只是,只是他一直沒有選擇。

“你,你倒是自信得很!”潘美顯然沒有發現寧子明的腳下動作,也不會領對方的情。見寧子明說得輕松,忍不住撇撇嘴,低聲打擊。“我建議還是小心為上,以前雖然你也贏過幾仗,但對手都是烏合之眾。而這回,來得卻是一夥貨真價實的精銳!”

“沒必要!”寧子明只用了三個字來呼應,隨即,不再理會滿臉不服氣的潘美,低下頭,將目光再度投向了山谷。

山谷裏,敵軍繼續迤邐向前推進,一邊走,一邊高談闊論,渾然沒有發覺,他們已經正在走向一個死亡陷阱。

他們當中,所有人的日子最近都過得太順了,順得令他們已經失去了對危險的本能感應。而如果換了自己與他們易位而處,寧子明相信,自己即便看不出來山谷裏的那些亂石和枯樹,是別人有意安置,也會本能地意識到,危險正在悄然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