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長纓(六)

“你,你胡說些什麽?你,你王伯父氣量雖然差了些,料事卻向來極準。對你老子我,向來也忠心耿耿。”瞬間就聽明白了柴榮話語所指,郭威雙眉倒豎,虎眼圓睜,紅著臉大聲呵斥。

然而,他是一個優秀的統帥,卻不是一個合格的政客。至少,現在還不是。因此這番勃然作色,不覺透著三分底虛。沒等柴榮出言辯駁,就自行將目光挪開,側著臉,大聲補充:“你王伯父,還不是為了你打算!那鄭子明不到二十歲就手握重兵,萬一將來……”

“孩兒不需要王伯父為孩兒打算!”柴榮緩緩後退了半步,鐵青著臉搖頭,“父帥,您春秋鼎盛,且有大恩於天下黎庶,待給娘親和幾個兄弟姐妹報完了仇,再娶兩房妻子,不愁老天不賜下子嗣。孩兒作為兄長,今後也足以為弟弟在外邊遮風擋雨。犯不著這麽早就忌憚別人,免得寒了天下壯士之心。”

“胡說!老夫已經年近半百,又曾經多處受傷,氣血早就不再充盈!”感覺到義子心裏頭流淌著一片赤誠,郭威收起怒容,輕輕搖頭,“況且人到七十古來稀,即便為父能再養下孩子,也看顧不了他長大成人。因此,為父手裏這點兒家底,你看得上也好,看不上也罷,都必須交給你。否則,日後主幼臣強……”

“父帥!”柴榮大聲打斷,心中感動得無以名狀。“孩兒可以發誓,此生不會對家業有窺探之心!如有違背,五雷轟頂而死!”

他雖然不是郭威親生,並且在劉承佑發難之前,郭威膝下也有自己的嫡親骨肉。但對他這個過繼來的孩子,郭威卻與親生別無二致。所以,無論出於報恩角度,還是出於年輕人心中那股子驕傲,柴榮都沒想過染指郭氏家業的繼承權,哪怕眼看著郭威就要成為一國之君。

然而,聽了他的誓言之後,郭威卻喟然長嘆,“唉——!你這孩子,讓為父怎麽說你。為父一手把你帶大,怎麽可能信不過你的人品?但為父,為父卻無法保證自己將來的孩子,也跟你一樣正直啊!!老夫兩年前可曾想過,要奪了劉知遠的天下。可,可最後呢?最後卻被劉氏子將全家殺了個精光,不得不起兵殺向汴梁!”

說到自己的悲慘遭遇,他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兩行熱淚,奪眶而出。而那柴榮,雖然也頓時覺得心如刀絞,卻迅速擡手在臉上抹了兩把,低聲說道:“將來如何,誰又能算得清楚。豈能因為擔心他不成器,就把還沒出生的弟兄都當賊防著?若人人都做如此想,那天下父母豈不是都只能生養一個,其後再有別的子嗣,生下來就直接溺死!”

“這……”郭威被說得無言以對,也擡起手在臉上迅速抹了兩把,苦笑著說道:“為父之言,聽起來的確有些荒謬。可為父這輩子,看夠了主弱臣強的慘禍。為父管不了別人,至少從自己這兒開始,絕不會傳位給不懂事的黃口小兒。”

“父帥您春秋鼎盛,傳位的事情,咱們父子至少要等十年後再說!”柴榮不想再惹郭威傷心,笑了笑,果斷選擇了逃避。

“你這孩子!”郭威知道,再繼續說下去,反倒顯得父子之間生分了。嗔怪了一句,繼續苦笑著搖頭,“從小就是有主意的。也罷,此事老夫暫且不提。但你王伯父今天……”

“孩兒還是那句話,不勞王伯父操心!”事關兄弟之間的友誼,柴榮不敢輕易退讓。拱了下手,大聲抗辯,“子明和元朗當初跟我結拜之時,可不知道我是您的兒子。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是誰!可相識以來,子明所做之事,沒有一件讓孩兒失望過。孩兒在他身上花的每一文錢,也都收到了十倍以上的回報。”

這些都是事實,因此說起來理直氣壯,“此番孩兒家中蒙難,他聞訊之後,未待孩兒相邀,便立刻帶兵趕了過來。這些日子裏,也是他和元朗兩個日夜陪同孩兒練兵,演武,吃飯、閑談,唯恐孩兒有了空閑,躲在軍帳裏獨自傷懷。這樣的兄弟,孩兒自問這輩子找不到第三個。”

“的確,的確如此。可,可老夫當年……”郭威也曾經親眼看到,在柴榮最痛苦的時候,是誰日夜陪伴在他身邊。因為沒有力氣反駁,只能帶著幾分愧疚,講述自己的前車之鑒。

然而一句話未說完,卻又被柴榮大聲打斷:“父帥,將來怎麽樣,誰也不能預知。過去子明如何,孩兒卻歷歷在目。所以,孩兒絕不會因為尚未發生的事情,就把過去的已經發生的事情,都直接忘個精光。更不會因為尚未發生的事情,去猜忌自家手足。那絕非交友之道,也絕非英雄豪傑所為!”

“你,你這孩子。”郭威被說得頓時又如坐針氈,紅著臉,低聲數落,“王秀峰所謀,的確有失光明。可,可他的擔心也不是毫無道理。如果完全秉公行事,鄭子明二十歲不到,就得受封節度使,並且得出鎮上州。待他四十歲時,你拿什麽位置來封他?一旦封無可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