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心(八)

棣州城中央偏北,魏王府。

裏裏外外,被鯨油燈照得亮如白晝。仆人、丫鬟們,匆匆匆匆忙忙往來於廚房和大堂之間,將裝在盤子內的各色瓜果,流水般往上矮幾上擺。

正中央的主位上,大周魏王符彥卿危襟正坐。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周圍,就像一頭年邁的狼王,在巡視著自己的領地。

雖然是招待女婿的家宴,但因為有鄭子明、潘美等領兵大將在場,女眷照例是不能出來露面的。而負責幫忙張羅宴席的長子符昭序又是個毛糙性子,沒等正餐前的水果擺放整齊,就已經進進出出跑了好幾圈兒。

符彥卿被他晃的頭暈,忍不住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呵斥,“坐下來,豎子,你什麽時候能有些人樣?好歹你也是一鎮節度,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阿爺,我,我這不是……”符昭序被訓得面皮發紅,趕緊停住腳步,擦著汗解釋,“我這不是怕出差錯麽?妹夫和鄭子明每天在河堤上摸爬滾打,難得吃上一頓安生飯。萬一……”

“這是魏王府,不是邊塞!”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符彥卿的鼻子差點沒被氣歪。猛地又拍了下桌案,大聲呵斥,“從裏到外,都是世代追隨咱們符家的老人……”

“阿爺,阿爺,到了,姐夫和鄭將軍馬上就到了!”一句話沒等說完,大堂外,已經傳來魏王府世子符昭信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我安排在城門口的家將剛才送回信來,姐夫,姐夫他們已經進城了,正在安頓護衛。大約,大約半炷香的功夫,就能到家!”

“哦,來得倒是快!”符彥卿笑了笑,微微點頭。旋即,大聲向門口的親兵吩咐,“貴由,去,命人敞開正門,鋪上紅氈,準備迎接太子。”

說罷,也不待對方回應,從鋪著虎皮的胡床上走下來,先倒背著手在屋子裏踱了半圈兒,隨即,又朝著符昭序吼道:“還在這裏傻站著做什麽?去後宅,給你妹妹帶個口信。等會兒,讓她找機會把宗訓帶出來,認一認他的幾位叔叔!”

“噢!”符昭序低低的回應了一聲,卻不想動身。給妹妹帶口信,隨便一個仆人或者丫鬟就能做,犯不著由他這個節度使去。而太子柴榮和對自己由舉薦之恩的鄭子明馬上就到家門口兒,他不去迎接,就實在有些失禮了。

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麽把自己的想法稟告給父親聽,站在門口世子的符昭信已經雀躍著舉起了手臂,口中叫道:“阿爺,我去,我去和姐姐說,這事兒不用勞煩哥哥。”

說完,哧溜一下,如閃電般沖向了後院!

符彥卿哪還不知道自己這兩個兒子都在想什麽,恨鐵不成鋼的指了指符昭序,搖頭而嘆“你呀,你……要是有你弟弟一半聰明,老夫也不至於如此勞心勞力,唉!朽木,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虧得鄭子明能看上你!”

“這……”符昭序被訓得滿頭霧水,擡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家父親,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見他滿臉委屈模樣,符彥卿的心裏愈發失望,搖搖頭,幹脆拔腿走出了大堂正門。“好好做你的節度使吧!有些事情,你不懂也好。懂了,反而招災惹禍!”

“噢,是,父王!”符昭序愈發感覺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苦著臉答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跟在了父親身後。

從小,他好像就不受待見。數年前甚至被父親直接剝奪了家族的繼承權,關在屋子裏閉門讀書。好在後來遇到了太子柴榮和七鎮節度使鄭子明,才終於能有機會吐了口氣。本以為自己都當上節度使了,還接連兩年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嘉獎,多少能夠讓父親滿意些。誰料,這次回來探親,依舊是從父親嘴裏聽不到半句表揚或者鼓勵的話,動輒就被數落個灰頭土臉!

可我究竟哪裏做得不好?望著年近六十,卻依舊虎視鷹盼的父親,符昭序心裏一陣陣發寒。

父親不想讓自己繼承這個家,自己當年就已經順從把少族長的位置交了出去,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說!父親覺得自己沒本事,志大才疏,可在節度使位置上這三年來,自己一邊組織人手屯田墾荒,一邊打擊那些跟幽州暗通款曲的堡主寨主,已經令治地煥然一新。父親覺得自己不懂得把握機會,廣結善緣,可自己跟柴榮、鄭子明、趙匡胤、高懷德等人都相交莫逆……

比起至今還在父親羽翼下的世子弟弟,自己究竟哪點差了,怎地就這麽不受待見?

正百思不解間,耳畔忽然傳來了父親符彥卿的聲音,“你覺得很委屈,是不是?覺得我待你就不像親生父親,而你弟弟,才是我的嫡親長子?”

“不敢,父王,孩兒不敢!”符昭序的鼻子頓時一酸,勉強笑了笑,拱起手來回應,“父王向來高瞻遠矚,無論做什麽,肯定都有道理。只是,只是孩兒愚鈍,總是讓您老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