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4/11頁)

那些年的夏威夷腥風血雨。白人來島前,夏威夷人還不知麻風病為何物。接下來,島上的阿裏義以某種莫可名狀的方式染了病,也許是通過一名在菲律賓染病的過境水手。從1835年開始,這種可怕的毀容病旋風般橫掃過島上的顯赫家族,人們私下裏都叫它“阿裏義麥病”,即貴族病。隨著華人也來到了島上,這種惡疾開始蔓延至平民階層,因此人們又給它起了個新名字:伯爺麥病。沿用至今。客家人和原住民的故鄉鮮有麻風病的先例,在華人中也向來不是什麽常見病,然而這個倒黴的名字就叫開了,而且再也沒有換過名字。在1870年,如果哪個華人得了麻風病給逮住了,那麽對他采取的措施往往比對其他人更加嚴厲。由於報酬更豐厚,所以密探們在華人中幹得也更起勁兒。

那年月,本可清清白白做人的也忍不住端詳敵人的臉,如果他看出一個麻子、一個膿包或一塊濕疹,他便去揭發檢舉,那人便會被追蹤、逮捕,直至關進鐵籠。不可以申訴,看不到一絲希望,也從未有人逃脫。在漫長的流亡生涯中,那在劫難逃的人只有一次機會能享受到些微的尊嚴:要是哪個沒染病的女人,在完全明白自己行為後果的情況下,自願陪同他去麻風島,倒是可以遂她的心願,雖然他仍然必死無疑,可畢竟能得到稍許寬慰。這些站出來與麻風病人患難與共的聖人被稱作柯苦艾,即幫助者。那大多是夏威夷女人,為了幫助他人而奉獻了自己的生命,有時她們自己也不幸身染重疴,便在流亡中死去。因此,在那些令人膽寒的日子裏,“柯苦艾”這個詞便具有了某種特殊的含義。在夏威夷,人們說起某個女人“生前是個柯苦艾呢”,便有為她祈福的意味,這是夏威夷獨有的祝福。

九月中旬的某天,此時玉珍已經懷上了第五個孩子,她清楚看出滿基的病已無可挽回,那個江湖郎中的草藥根本沒用。有天晚飯後,她把孩子們打發走,自己跪在丈夫面前,把一個多月前下定的決心講給他聽:“五洲他爹,我願意當你的柯苦艾。”

滿基有好幾分鐘沒有言語,也沒有看面前跪著的女人,而是慢慢拿起一根玉珍的縫衣針,仔細紮左手的每一個手指頭。他這樣試驗了兩次,然後說:“感覺不出疼。”

“咱們要不要躲到山裏去?”她問道。

“到現在還沒人發現我,”滿基答道,“可能下個禮拜草藥就起作用了。”

“五洲他爹,”玉珍說,“那郎中是個騙子。”

他把手捂在玉珍嘴上說:“咱們再試一次。”

“咱們幾乎沒有錢了,”玉珍懇求道,“得給孩子們攢著。”

“求求你,”他悄聲說,“我保證草藥這次會有效。”

玉珍拿出家裏最後幾張珍貴的毛票和雷亞爾,頂著九月炎熱的太陽,邁著沉重的腳步來到易偉壘。玉珍走進老鼠巷時,發現有兩個男人不住地打量她,起初她想:“他們以為我是那種女人。”然而她很快就意識到這兩個人看她的眼神並不是那樣,她嚇壞了:“這兩個人是密探,他們來盯梢那些找大夫的病人。他們告發滿基就能得到點小錢。”想到這裏,她匆忙鉆進另外一條巷子,然後從第三條巷子鉆出來,最後溜進郎中的診所。

醫生很快活,很樂觀。“你的原住民丈夫好些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那天郎中的態度有些東西觸動了玉珍,她撒謊道:“他很感激你,大夫。身上一點兒都不疼了,腿上的大部分地方也不癢了。我們都大大松了一口氣。”

醫生聞聽此言不禁一愣,他問道:“但是你還想多要幾服藥?”

“是的,”玉珍說,她覺得自己周圍都是魔鬼,“再來一點點治他的腿,然後他的病就全好了。”

“他就全好了?”郎中好奇地重復。

“是的,”玉珍說,強裝出松了口氣的樣子,“看起來好像完全不是伯爺麥病,更像是芋頭田裏幹活落下的毛病。”

“你們住在什麽地方?”醫生隨意地問,一邊往罐子裏裝藥,他說話的樣子使玉珍更加堅信他跟外面那些密探是一夥兒的,他要把病人的名字告訴他們。這樣,當那些得了病的華人把全部積蓄都花在買藥上之後,他還能再從政府身上榨出幾個雷亞爾,作為告發麻風病人的報酬。

“我們住在瑪拉瑪甘蔗園。”玉珍鎮定地說。

“那座種植園很不錯,”郎中隨意地說,“哪個居住點?”

“第二居住點。”玉珍答道,但當這個拐彎抹角的郎中遞上藥材,正要接過她全家最後一點積蓄時,玉珍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把那些硬幣一把奪回到自己手裏,抓起一只藍色的藥罐,磕掉蓋子,把參差不齊的玻璃邊緣摜到醫生臉上,玻璃割破了他的臉,郎中自己配的假藥刺進了他的眼睛,劇痛不已。她把錢摔到他臉上,用充滿仇恨的聲音低語道:“你以為騙得了我?我知道你偷偷報警了。你這豬玀!你這豬玀!”她爆發出無法控制的狂怒,把半打藥罐子在地板上砸碎,用赤腳亂踢了一通,然後抓起那只破碎的藍色罐子又要去羞辱郎中,但後者踉踉蹌蹌地跑到後面的診所裏去了,於是她便急急忙忙從旁邊一條小巷子裏跑了。但玉珍偷偷觀察著醫生的小棚子,在那裏等了很久。那男人的慘叫聲持續了一小會兒之後,那兩個密探趕忙跑進去營救他們的同謀者,而玉珍則從另外一條隱秘的小路回到惠普爾醫生家裏。她到家的時候,並沒有直接走進大門,而是繼續往前,不時停下來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蹤。然後她回到丈夫身邊說:“那郎中是密探。他今晚要去告發我們,他的助手在那兒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