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母子分庭抗禮,明崇儼成替罪羔羊(第3/11頁)

然而今日媚娘第一次對這些女人萌生了惻隱之心。成如何?敗又如何?這世界對女人而言似乎生來就是悲苦的。哪怕坐上皇後寶座,自詡撐起半邊天,所擁有的一切也都握在男人手中。即便無病無災平安一世,到頭來富貴權勢還是會隨著皇帝逝去而終結,命運從來就不曾真的由自己掌控。所謂的山盟海誓,終究也是鏡花水月,在權力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娘娘……”範雲仙又一次打斷了她的思緒,“再往前是舊日的內侍省,如今諸監使遷到東內,院內只剩一幫幹雜活的,其中不乏朝廷重犯的妻女,咱還是回去吧。”

“唉!”媚娘輕嘆一聲——她之所以來掖庭並非懷舊,而是基於憂患之心。一旦李治逝去,自己的未來會怎樣?固然身為皇後、太後不至於被打入掖庭,但寒宮冷院恐怕是難免了。想當初她不得志時曾經歷過那種日子,可既為人上人,享過榮華富貴,已無法像從前那樣甘受寂寥和落寞,這該如何是好呢?或許還有兩條路可走,一則是死,先於李治撒手人寰,倒也省卻無數煩惱;再者便是方才路過東宮時突然冒出的想法。以錯就錯,繼續鬥下去,鬥倒賢兒、鬥倒宰相,甚至鬥倒李治,成為朝廷的真正主宰……可是那種情況有可能發生嗎?

舊苑之行未能給媚娘帶來任何安慰,反而平添更多煩惱,就在她轉身回宮之際,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從院內傳來:

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

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媚娘定住腳步側耳聆聽——這首詩她知道,乃上官儀所作。昔年上官儀剛剛拜相,一次在洛陽赴早朝時隨口所吟。或許他不是合格的宰相,卻是一名傑出的文人,寥寥四句便把洛河秋景勾勒得淋漓盡致。很快這首詩便被百官爭相傳頌,成了家喻戶曉的名作。不過上官儀獲罪而死,他的詩自此成了禁忌,尤其在皇宮內絕少有人提及,今日是誰在那裏鬥膽誦讀?

她忍不住好奇,轉身邁入舊日內侍院。門內無人把守,也看不到任何景致,因為迎面插了許多竹竿,系著繩子,晾著布幔衣物。莫說帝後,就是嬪妃的衣裳也有專人料理,不會拿到這兒,此處晾的都是宮婢宦官之物,還有不少打著補丁。試想給奴才洗衣服的人又是何等身份?恐怕是宮中地位最低的雜役了。

疑惑之際媚娘又聽到吟詩的那個聲音:“娘,我背得可好?”雖不見人,聲音不遠,媚娘這才發覺是個女孩,嗓音還有些稚嫩。

繼而又有個聲音傳來,自然是那女孩的母親:“張弛有度、聲情並茂,越發有神韻了。詩中的字都會寫嗎?”這是個中年女子,語氣文雅、饒有耐心,僅從寥寥數語便可猜出她必是精於詩書之人,然而那溫和的嗓音中卻透著一股疲憊感。

“會寫,我這就寫給您看……”

“好。”隔了一會兒母親又道,“我問你,‘長洲’為何物?”

“‘長洲’便是洛堤,三橋通洛河,是文武上朝的官道。昔日祖父便是馳馬入宮門,即興作出此詩。”

祖父?!這孩子是上官儀的孫女!媚娘依稀想起,當年上官儀被冠以謀反之罪處死,禍及滿門,其子上官庭芝也判為死罪,兒媳鄭氏沒入掖庭,還帶著個不滿周歲的女娃,莫非就是這對母女?

正想及此又聽裏面鄭氏道:“難為你從小就在這不見天日之地,竟還曉得東都風物。只可惜……”話說一半突然頓住,似乎覺得太悲了,讓孩子聽去不好,轉而道,“你祖父和爹爹在天有靈,若知你讀書識字定感欣慰……來,幫娘把這幾件袍子晾上。”

不僅媚娘,範雲仙也猜到這對母女的身份,宮中雜役是不能唐突聖駕的,更何況是獲罪之人,他欲高聲喝退;媚娘卻擺手阻止,她想親眼看看這對母女。

堂堂國母躡手躡腳,在懸掛的破衣爛衫間穿行,好一會兒才繞出“迷宮”,遂見那對母女正在不遠處石階旁——鄭氏身穿一襲白衣,挽著衣袖坐在石階上洗衣。她還不到四十歲,但常年勞作已令她未老先衰,面貌萎靡、身材瘦削,枯黃的長發在腦後松松垮垮梳了個髻,那雙在盆中揉搓衣衫的手已泡得慘白,指節突兀,甚是扭曲;她身旁還堆著許多待洗的衣物,如一座山,襯托得她的身軀越發渺小。女兒在一旁,正往繩上晾衣服,因為背朝這邊瞧不見相貌,僅看身段甚是婀娜,穿著普通宮婢的羅裙。女孩足畔有一片水跡,仔細看正是剛才吟的詩,原來因為缺少筆墨,鄭氏便用濕衣服蘸水教女兒寫字。

雖說生活慘淡至極,媚娘卻感受到了一股溫情,這感覺有些熟悉。她凝然佇立,靜靜注視這一幕,又見院落深處走來一名宦官,這是個沒品階的小使,也就十五六歲,粗手粗腳相貌平庸,挑著兩桶清水。鄭氏趕忙起身:“高公公,怎又勞您動手?本該我去的。”說著伸手欲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