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母子分庭抗禮,明崇儼成替罪羔羊(第4/11頁)

那宦官不放:“不、不妨事,我、我來……”在這裏當差的自然不是什麽露臉之人,這宦官似乎天生有點兒口吃,跟東內那群專會討上人歡心的精豆子沒法比。

鄭氏見狀,擼下衣袖為宦官拭去頭上汗水:“難得你菩薩心腸,我們母女沒少得您照顧,歇歇吧。”

“呵呵……”小宦官只傻笑了兩聲,放下挑子又拿起洗衣的木盆,要幫忙倒臟水。

“我來吧,你……”鄭氏與之爭搶,一擡眼間,恰好望見媚娘站在那裏。

四目相對,鄭氏先是一陣錯愕,繼而意識到站在那裏的人是誰——她出身高貴,見識非凡,自然認識皇後的服色。殺夫破家的仇人近在眼前,不恨是不可能的。她黯然的眼中立時迸射出犀利的光芒,然而轉瞬即逝,又化作從容之態,深深萬福道:“參見天後陛下。”此言未畢,近旁傳來“嘭”的一聲悶響。

小宦官得知皇後駕臨嚇了一跳。他這等卑賤身份哪兒見過國母?又沒有鄭氏的冷靜,一時間手足無措,慌得把木盆都扔了,濺了一身的臟水,狼狽至極;也不曉得該怎麽見駕行禮了,倉皇跪在水中,把頭壓得低低的。範雲仙本該追究驚駕之罪,但瞧他這副窘相也無心多管了,忍不住掩口而笑。

女孩也受驚非小,忙回頭瞧,媚娘的目光立時被她吸引過去——這女孩鼻直口正瓜子臉,生就一雙圓圓的大眼睛,頗具靈氣;雖說那一對濃眉未加修整,卻在鐘靈毓秀之余更添了幾分樸實,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偶然的碰面,女孩不免對媚娘雍容華貴的衣飾感到驚訝,那雙無邪的眼睛裏分明流露出欣羨,頃刻倥傯後她馬上表現出與母親一樣的泰然,轉而恭敬施禮。

好個聰明又可人的丫頭——媚娘打量她半晌,又將目光移回鄭氏身上:“你就是上官庭芝之妻?”

“是。”

“五姓之一滎陽鄭氏族人?”

“是。”

“除了女兒,你在宮中可有其他親屬?”

“沒有。”鄭氏一個字也不多說。

媚娘當然感覺得到冷冰冰的抗拒之意,若是嬪妃膽敢這樣敷衍,她早就下手懲治了;可鄭氏是宮中身份最低之人,身處泥淖不卑不亢,這份骨氣實在令人欽佩。或許是心境使然,媚娘極為難得地生出幾分憐憫:“日夜勞作,還要拉扯女兒,教她學詩學字,也真難為你了。”

鄭氏心道——這一切還不是托您的福?嘴上卻說:“日子再難總要過,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母女順天知命倒也安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說什麽?索性逆來順受吧。

“順天知命”這簡簡單單的四字包含了多少無奈?媚娘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言,轉而問那女孩:“你多大了?”

女孩既從母親那裏學來見駕禮儀,當然曉得“天後”是何等人。可能是自小生活於困苦之中,她天生便有幾分無所畏懼的膽色,面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竟絲毫未露怯意,輕啟朱唇微露皓齒,微笑道:“奴婢年方十四。”

“十四……十四……”媚娘向前走了兩步,抓住女孩稚嫩的肩膀,怔怔注視著女孩的臉——太像了!實在太像了!當初她也是十四歲入宮,也是這般水靈清秀的模樣,也曾傾心詩書,所不同者只是一為才人、一為奴婢。但更巧合的是,昔年父親去世後她與母親楊貞也曾寄元慶、元爽籬下相依為命,在痛苦的深淵中掙紮。今日此情此景,簡直是她自己身世的重現。

“哎喲……”不知不覺間媚娘用力過猛,女孩竟被她捏疼了。

“娘娘!”母子連心,鄭氏見此情形,方才的從容矜持全沒有了,高叫一聲,“請您、您手下留情……”淪落到這步田地,女兒已是她唯一的靈魂支柱,絕不能有失。

媚娘發覺自己失態,輕輕放開少女的肩膀:“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雖被她弄疼,卻也沒覺得她有什麽惡意,並不害怕,坦然道:“我叫婉兒。”

“婉兒……上官婉兒……”媚娘品味著這名字,瞥了一眼鄭氏,越發多了幾分贊賞——婉者,順也,聯想到他上官家的遭遇,這名字不無深意。而從這孩子的態度也可窺見,她並不了解自家與皇後間的恩怨。這正是鄭氏高明之處,過去的一切已無法改變,何必再讓孩子背負血海深仇呢?與其糾結前人舊怨,不如無牽無掛地活下去。哪怕當一輩子宮廷奴仆,也總比有仇難報、有冤難伸的滋味好得多。

媚娘心有所思——相較鄭氏的超脫,或許自己的母親並不算高明。她小時候被母親灌輸的是仇恨、是報復、是拼搏,再有便是反復講述弘農楊氏已失去的富貴榮華。現在想來或許正是幼小時受的教育造就了她的性格,也成就了她的今天,同時也帶給了她無限煩惱。媚娘捫心自問,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一切從頭開始,她還會不會選擇這條輝煌卻荊棘叢生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