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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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前夕,劉锜對家人宣布了三天來他在外面活動的結果,包括一次進宮陛見、兩次去訪馬擴都沒有找到他。為了安慰女眷們的失望,他保證一過元宵,一定去政事堂找到他。

劉锜的宣布在家裏各人之間引起了不同的強烈的反應。

劉锜娘子是見慣大場面的人,曾經多次參加內廷賜宴,根本不在乎到豐樂樓去宴客。她不但不以去豐樂樓為稀罕,反而專門喜歡擠在普通老百姓中間去賞燈。說實話,東京人賞燈一小半是真正為了賞燈,一大半卻是為了賞賞燈的人。要充分滿足後面一個要求,在她們同階層之間的幾張熟面孔早已看膩了,只有擠到老百姓中間去才行。可是明天她們將去賞燈的一間豐樂樓的閣子,卻是奉了特旨從高俅手裏奪下來的,這就具有重大的意義。

劉锜娘子除了從丈夫身上感染到對這個上司特別的憎惡感以外,還感染到東京市民對高俅的普遍的憎惡感。權貴集團在人民群眾中間是徹底孤立的,他們只依靠一根從天上掛下來的遊絲懸在半空中生活,而雄踞人間。一旦天絲中斷,他們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險。劉锜娘子早就聽說高俅在豐樂樓預訂了十個臨街面的閣子,屆期準備連續舉行多次包括有清客、篾片、打手、妓女在內的合家歡,這個消息引起東京市民異常的反感,人人對他側目,但又奈何他不得。現在由官家親自勒令他讓出一間閣子來,偏偏不給他湊成一個整數。這個小小的懲罰,對於只能依靠官家的寵幸作為他作威作福的資本的高俅來說,不啻是在他臉上狠狠地摑上一個耳光。說不定這還是一個信號,可能高俅從此要在官家面前失寵了。天底下哪有比這個更加令人痛快的事情!無怪乎劉锜娘子乍一聽到這消息,像個孩子似的整夜興奮得睡不著覺,期待明天的歡宴。

亸娘十分注意地諦聽劉锜哥哥兩次去班荊館問訊的經過,她明白,如果她聽錯了一句話,或者聽漏了一句話,她就不可能被糾正,或者被補充了,即使對於已經十分熟悉的姊,即使對於爹,她都不可能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們每個人也都明白她沒有權利主動問到有關他的任何問題。社會條件限制了她。

但是劉锜哥哥為了安慰她而補充的一句話,對於她來說,毋寧是多余的。她處在這樣一種矛盾的心理中,既希望劉锜哥哥能夠早點找到他,又怕他們立刻見面。她不僅怕他們見了面,萬一會給她帶來什麽不利的、意外的消息,更怕他們見了面,把事情推進到具體的階段,那樣留給她自由騁思的余地就十分有限了。她唯恐現實的結婚會破壞那深刻地存在於她的回憶中,到現在也還是每天使她千縈萬轉的童年的邂逅。那種回憶是十分神聖的,她希望把它保留得越長久越好。

如前面所述,趙隆在西軍中一向有“弓弼”之稱,他認為校正別人的過失,使之符合全軍的利益,乃是他的天職。現在他把這張弓弼的使用範圍擴大了,他不但要校正士兵、將校、統帥在部隊中犯的錯誤,還要用來校正宰相、朝廷在伐遼決策中所犯的錯誤。他的自信和對於前途的殷憂,使他忘記了必要的謹慎,甚至忘記了北宋朝廷一條嚴格的戒律:嚴禁軍人過問廟謨。

除委托劉锜奏請面聖,以便在奏對時直陳己見以外,他在這幾天中也出去走訪了幾家故舊。他們都是與西軍有相當淵源而被調到東京來供職的。這些老朋友熟知他的性格,熱情地招待他,但是幾句話一說,就驚異他雖然到東京來了,卻仍然保留著那種非東京式的頑固與執拗。這兩樣,即使在外路也算不得是美德,而在東京的官場上卻是罪惡了。他們暗示他東京乃輦轂之地,太宰、太師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說話行事千萬要小心在意,不可有一點兒孟浪。

他最後訪問的一家是述古殿直學士劉鞈。那天恰巧他的兒子浙東市舶司提舉劉子羽也在家裏,劉子羽是為了要找尋機會投效前線才遄返東京來的。

劉鞈曾在西軍中當過高級參議,在熙河軍中與趙隆共事有年,是趙隆敬重的少數文職官員中的一個。這次官家給種師道的詔旨中也明令指定他一起參加太原會議,這個趙隆是知道的。可是他不知道劉鞈也是伐遼戰爭的熱心贊助者。交情歸交情,公事還要論公事,劉鞈顯然不能夠同意他肆無忌憚的議論,但仍然帶著老朋友的關切,委婉地勸告他:廟謨已定,老哥休得再生異議,免遭……

免遭……免遭什麽,劉鞈期期艾艾地好半天,才斟酌出“物議”二字來代替他原來打算說的“罪戾”。這個經過緩和的字眼並不能消除趙隆的滿腔怒火,反而加深了他的反感。他憋著一肚子的悶氣,問劉子羽道:“聞得賢侄在兩浙公幹,怎得閑來京師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