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劉锜等一行人結束了長途跋涉的旅行,來到東京城。

趙隆在東京別無願意借寓之處,父女倆就理所當然地在劉锜的寓所中住下來。他們受到居停主婦劉锜娘子殷勤的接待,這種接待是純粹東京式的,豪俠、好事、熱情、包攬兼而有之。

劉锜娘子母家幾代都住在東京,在東京紮了根。她本人的足跡最遠也沒有超過東京郊外幾十裏方圓的範圍。那是和女伴們一起到市郊去踏青、探春,暫時領略一會兒農村風光,猶如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也想吃點清淡的蔬菜一樣。長期的都市生活,使她形成了一種優越感。她滿心喜歡地接待了丈夫給她帶來的賓客,把接待外路朋友,並使之徹底、完全地東京化,當作她眼下最重要的職責。她給趙隆請了安,以她特殊的敏感,馬上感覺到這位老世伯不像是個隨和的人。可是她不在乎這個,她相信到頭來總是要讓他來適應她,而不是她去適應他。純粹的東京人,都是這樣充滿了自豪感的。

然後,她一把拉住亸娘,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最後得到結論,斷然地稱贊道:“好俊的閨女!”

她用了外路人必須認識到一年以上的時間才可能達到的親密程度說:“哪陣好風把妹子吹到東京來了!這一來得在這裏住上三年五載,這裏就是妹子的家,休再想著那邊了。”

“多謝姊姊!”被劉锜娘子這種東京式的速度駭異了的亸娘不知道還有什麽別的話可以回答。

劉锜娘子十分喜歡這個簡單的回答和伴隨著這個回答的直率的表情。

劉锜背著亸娘,把她此來的任務告訴娘子,這使她更加高興了。她立刻把亸娘拉進自己的閨房,用了必須經過三年的耳鬢廝磨才能達到的那種親密程度,小聲地告訴她:“咱雖說還沒見過馬兄弟,你劉锜哥哥一天卻要幾十回念叨著兄弟,念得咱耳朵也起了繭。這回兄弟回東京來了,好歹要把他抓來,與妹子完婚。這件事就包在咱身上,他們男子漢省得什麽?”

亸娘的生活經驗是那樣貧乏,她認識這個非軍事的人間世界,就好像是個剛落地的赤嬰一樣。她不明白處在待嫁少女的身份上,被提到這種尖銳的問題時,理應紅一紅臉,忸怩一下,利用這點嬌羞來增加客觀上的媚態的。

“多謝姊姊!”她還是這樣簡單地回答。

她簡單、直率得使劉锜娘子著迷了,劉锜娘子絕沒有料到她會得到這樣一句回答。她又拉起亸娘的手,繼續說:“可是這兩天東京的燈市真是熱鬧極了,普天下哪有這樣好看的燈市?咱非先陪妹妹去逛逛不可。逛過了燈市,再辦妹子的喜事不遲。”

亸娘也曾在渭州逛過燈市,可是她絕不能理解一個東京人逛燈市的重大意義:東京人主要不是以年齡,而是以逛燈市的回憶來劃分生活階段的。

一個白發如銀的老婆婆可以從六十年前那次逛燈市的回憶追溯到她的無邪的少女時代,還可以從逛燈市的伴侶中追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社會關系。她們有的墓木已拱,有的已經是子孫繞膝……她們流逝的一生猶如一串用回憶的絲線穿成的數珠兒,每一個燈節就是一顆數珠兒。她撚到哪一顆,就會想起哪一年燈市的情況和氣氛——它們似乎都是相同的,又各具有特殊性。她想起她和遊侶們擠來擠去的那些街坊,如今名稱雖還如舊,有一半的房屋已經翻造過,一半的店鋪擴大、縮小或者已經打烊了。她還記得跟哪個遊伴小聲地說過的一句話,這到現在想來,還要為此赧然紅臉。她還會想起她第一次穿上身的那件青蓮色的緙絲錦襖,當時是怎麽轟動了九城阛閭的!

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亸娘所能理解的。

她惶惑地看看劉锜娘子熱情洋溢的神情,對於這不可抗拒的建議,她再一次回答道:“多謝姊姊!”

2

劉锜娘子說得不錯,普天之下,哪有一座城市比得上東京,哪有一個節日比得上東京的燈節?絕對沒有!把人類精心創造的有關的形容詞,“繁華”“縟麗”“熱鬧”“喧鬧”“金碧輝煌”“光彩奪目”等字眼都用盡了,也不足形容東京的燈節於萬一。

每天清早就向四面八方重重洞開的各道城門——南薰門、陳州門、戴樓門、新宋門、新鄭門、封丘門、陳橋門、萬勝門、固子門……都展開笑靨,張開兩臂,歡迎一切初來的和重來的客人。它們毫不懷疑人們將帶來更多的富足和更大的繁榮,為它添毫增色。它們帶著那樣的好心好意,站在人們來到東京的第一道關卡上,熱情煥發地介紹道:“你們快進城來啊!進城來尋歡作樂,盡情享受。俺這裏什麽都不欠缺,什麽都不慳吝,俺代表東京城站到這裏來歡迎您老人家進城,祝您愉快,可千萬不要給俺帶來愁苦和災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