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9頁)

他好不容易說出這番話來,要克服他對馬家父子最近由於主張伐遼而滋生的反感,確實需要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盡管說,政見可以不同,親戚還是親戚,朋友還是朋友。可是,親密的親友們如果在這個根本問題上有了分歧,這滋味真不太好受!亸娘聽得出爹說這句話主要是為了安慰她,不讓她帶著爹的反感嫁到馬家去。他的聲音裏仍然留著痛苦掙紮的痕跡。

亸娘努力要表現得剛強些,可是從爹的痛苦中,特別從他的難得有的愛撫中感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懷中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從懷中推開去,拍拍她肩膀說:“剛強一點,剛強一點!俺趙子漸的女兒絕不像別人家的女兒那樣女兒氣的。”

然後,他唯恐失去最後一個機會似的叮囑女兒道:“要你三哥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漢,他們馬家門有的是好榜樣。”他連續把這話說了兩遍,說得那麽剛強有力,說得斬釘截鐵,好像要用刀子和錐子把它銘刻在她的心坎裏。

說過了這句,他似乎已經盡了為父的責任,催著女兒回房去休息。

吉日來了。

知道並且十分高興自己將在今天的婚禮中起著主導作用的劉锜娘子,一清早來到亸娘房裏。她自己是容光煥發的,卻驚異地發現亸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似乎還停留在昨夜的悲傷中。她理解亸娘這種感情,但是認為必須糾正它、改變它,她必須使亸娘煥發起來,高興起來,以便和今天的喜慶氣氛相適應,猶如她昨夜必須使她感傷,使她哭泣,以便和結婚前夕的悲劇氣氛相適應一樣。

人在社會上每一項活動中,都有一個凝固的公式限制著他,允許他在公式範圍內自由活動的幅度十分有限。劉锜娘子是這些公式的擁護者,雖然她也有個人的愛憎和看法;亸娘是這些公式的懷疑派,她不明白這些公式從何而來,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但她也不得不這樣做。她們都是那個社會的人,不可能遠遠超過那個社會的水平——社會就是那些公式的締造者。

現在劉锜娘子按照那個公式,嚴肅地、一絲不苟地為亸娘打扮起來。亸娘又身不由己地按照那個公式,被劉锜娘子打扮出來。

自從少女時代以來,劉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模擬出一個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禮中沒有能夠實現。因為當時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別人擺布著、左右著的。別人按照自己對於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來,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願望。此外,在婚禮進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們還沒見過面哩!他的俊秀的容儀和迥然出眾的風度使她發了慌,竟然失去一個新嫁娘應有的矜持,她走錯了步伐,破壞了婚禮的節奏。這是一個東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嚴重的錯誤。這一過失使她想起來就感到無限慚愧,而且它還是一個無法彌補的終生遺憾。

從那時以來,她又看到過無數新嫁娘,她的眼界益發開闊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發展、補充和修改,使它更趨於完善。但是它永遠不能在自己身上實現了。自從承攬了亸娘的喜事以來,她一心一意地想把這件事辦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經驗教訓全都告訴她,免得她重蹈覆轍。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實現自己的理想。這是為了亸娘、為了馬擴、為了大家,也是為了自己。一個結過婚的少婦最大的喜悅,就是在一個少女身上重溫自己少女時代的舊夢,並且在她身上為自己結第二次婚,以彌補她在第一次婚禮中的不足之處。

她用著一個造型藝術家要完成一件傑作那樣專心致志工作著。在動手創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頭腦裏千百遍地考慮過、研究過,現在不過把那思考的結果復現在具體的形象中罷了。可是在創作過程中又會產生千百個在她的抽象構思中無法預料到的困難。只要有一點疏忽、一點差池,就會破壞整體的效果。她一絲不苟地工作著,絕不允許有一點幹擾。

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充分經驗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從,百分之百地聽她擺布。亸娘委身給她,把自己的頭發、臉頰、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妝的部位全部上交給她。劉锜娘子梳著、描著、洗著、塗抹著,她時而坐著、站著、看著、凝思著、皺眉著,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已經消失了,她忘掉她是為了亸娘的結婚,是在亸娘即將離開的房間裏,是在婚禮即將舉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禮的時間在化妝。忽然聽到外面鼓樂頻催,有個婦人欠考慮地闖進房裏來報告道:“新郎迎親來了,請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