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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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的餞別宴會,雖然沒有達到他事前預期的目的,童貫對他的冷淡以及赴宴時間之短促,說明這個老練的對手,不願意讓蔡京在他身上撈到什麽好處。但是東京的市民們,早已對這場宴會做出迅速的反應,並且借以證實許多情況。

市民們在年初第一次聽到伐遼戰爭的消息以後,曾給予狂熱的關注。“也立麻力”的故事也曾流傳一時,家喻戶曉。他們把這個新穎的名字和這場新鮮的戰爭聯系到一塊兒了,這種判斷是正確的。他們的關注以元宵那天他們目擊的告廟大典為最高峰。經過那次告廟——官家親自把伐遼的消息上告祖宗之靈以後,沒有人再懷疑這場戰爭。可是,後來這方面的消息忽然沉寂了。有人從西北帶來邊防軍正在調動的消息。這似乎有些音響。可又有人反駁說,軍隊調動是尋常事,焉知它調到東西南北去?總之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它正在積極準備。於是人們就以他們過去否定懷疑論那樣有力的理由來否定自己的確信。因為在這動蕩多變的政宣時期,本來沒有一件事可以說得太肯定。朝廷對於祖宗神祇的信誓旦旦和它對老百姓亂許願心一樣,都是說了不一定算數的。

現在市民們從這個宴會中正確地推斷出這場戰爭不但勢在必行,而且時機已迫在眉睫,負責前線軍事的童貫不久將啟程。這場宴會以及童、蔡兩個的祝酒詞和答詞被流傳得如此廣泛,以至於到了完全失真的程度,但它證實童貫啟行在即。於是懷疑論一掃而空,人們再度掀起熱切關注戰爭的熱潮,而童貫一時也成為眾目睽睽的風雲人物。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對童貫的評價具有兩重性:一方面,固然是他的聲名一向狼藉,受人鄙薄;一方面,又因為他日前的紅運高照,受人羨慕。在官場中,童貫更成為你搶我奪的香餑餑。第一等有交情的大員們可以為他設宴餞行,次一等的只夠利用公私場合見面的機會跟他說句話,再次一等的只好轉彎抹角地鉆門路、找小道去跟他進行一項心照不宣的買賣。在這方面,童貫倒是一視同仁,不分尊卑貴賤,只講現錢交易,你出價多少,他就給你多少貨色,掂斤播兩,兩不吃虧。童貫為人有膽量、有擔當(當然只是指這方面的勾當),經他的手委派出去的差使,一般都可以在短期內撈回本錢,外加相當的利潤。這比幹著同樣事項的文官們要爽利得多。因而人們寧可多鉆些路道、多花點本錢,跟他打交道。

有時,童貫甚至於表現得很講交情,非常通情達理。

有人指名要那個差使。

“這個嘛!倒教咱家有些為難了。”他沉吟半晌回答道,“前天何樞密的兒子來談,也要這個,雖沒說定,卻也有了六七成的成議了。咱家不看他面上,也要看他死了幾年的老子面上。”他現出了為難的神情,然後果斷地做出決定道,“也罷!誰教咱家的孩子一定要幹這個,既是這樣,一言為定,這就讓咱孩子去幹吧。何樞密的兒子咱另行安排。”

這裏雖然也含有板削價的意思,但是人家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並且說過了是算數的。不過他也不肯讓已經付出相當代價的何樞密的兒子過分吃虧,並不在乎他的老子是否在世。交易就是交易,從交易的觀點來看,他調度人事,分配肥瘠,倒是相當公平合理的。王黼、蔡攸,下至轉運使詹度、轉運判官李鄴、知河間府黃潛善、知雄州和詵,也要借這場戰爭大做交易,這些文官滿口仁義道德,做起交易來,卻是一項道德也不履行。童貫從來沒有講究過什麽道德,實際上倒是遵守商業道德的。

賣前線之官,鬻戰爭之爵,這是作為軍事負責人童貫理應享受的特權,但它和王黼、蔡攸之間的界限還是混淆不清的。王、蔡兩個沒有他的手面、氣魄,又不肯擔點風險,卻有著同樣大的胃口。他們不喜歡童貫大權獨攬、說了就算數的作風,更不願把實利拱手相讓。他兩個常常聯合起來,以二對一的優勢,夾攻童貫,迫使他不得不吐出一部分已經到手的利益。經撫房是他們的分贓所。因為分贓不勻,發生口角,甚至鬧得揎臂捋袖、劍拔弩張,關系十分緊張,這是常有的事情。有時童貫被夾攻得走投無路,索性做出摜紗帽的姿態,憤然說:“太宰、學士高興,就請親自去北道走一遭。咱童某在家納福,何樂而不為?何苦為他人作嫁衣裳?吃苦的是咱,好處到手的是別人。”

王、蔡兩個明知道要攆他還攆他不走哩,他怎舍得摜這頂烏紗帽。可是事情鬧出去,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有時也不得不讓他三四分。只有權勢和實利在三人中間取得大致上的均衡時,他們的關系才比較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