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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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他們經常圍坐在趙隆的病室裏議議朝政,談談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驚可愕、可笑可憤的,卻很少有可喜的。這裏也是一個小小的“經撫房”,雖然沒有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大權,卻有著更加符合實際情況、符合實際需要的判斷和分析。

趙隆度過了最初的危險時期,總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卻留了不少後遺症。

現在醫官邢倞是到劉家走動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辭辛勞,心甘情願地冒著被病人抱怨、責怪甚至還可能被斥責的風險,每隔兩三天就來為趙隆診一次脈,一絲不苟地開方子,即使只換一兩味藥,也要細心琢磨上半個時辰。

邢倞是個表面上脾氣十分溫和、內心卻很剛強的老醫生。不了解他的人,認為他是個棉花團子,了解他的人卻說他像塊生姜,生姜是越老越辣。

作為一個醫生,他沒有權利選擇病家,只要送上馬金,他就得去診脈。高俅、童貫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責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惡不赦的權貴們在內的病都醫好;作為一個堂堂的人,他有權利在病家中間選擇自己的朋友,包括沒有給他送上馬金的病人。

例如師師的嚴師、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沒有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面前提到這位何老爹時,肅然起敬地稱之為“風塵中的俠士”,並且諄諄囑咐師師,一旦有了緩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樣,這位老醫官也洞察社會的疾病。他認定到了政宣年間,這個朝代長期以來患的痼疾,已成為不治之症,變故之來,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這樣一把年紀了,又無妻室兒女之累,他擔心的只有師師。他關心師師的政治生活也好像關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樣,怕她依傍宮廷,難免要遭沒頂之禍,已為她預籌了後路。也許他模糊地意識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夠保護師師的安全力量,不是來自自身難保的宮廷和上層,而在於風塵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識到一旦大風浪來到,將會出現怎樣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為一個醫生,開不出一張能夠治好社會痼疾的方子。

小關索李寶又是一個他從病家中選出來的好朋友。

發生過這樣一件湊巧的事情。李寶和高俅這一對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同樣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個幹辦、虞候,後來又派來了兒子速駕。他卻先去診了李寶的病,完事後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權衡是這樣的:高俅生的是富貴病,一時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誤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寶的腳骨脫了骱,不先給他治好,就會誤了今晚演出的場子。

後來高俅打聽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權貴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開罪醫生。只好把一口怨氣出在李寶身上,借故勒令他獻藝的場子停演三天。

現在,趙隆又成為他從病家中挑出來的朋友。

他們的締交有一段不尋常的過程。最初趙隆對他並不特別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為了取得趙隆的友誼,邢倞不惜犧牲自己那麽重視的自尊心,忍受了趙隆的壞脾氣。他的權衡是這樣的,他決不能容忍權貴們對他有絲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權貴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飴。因為敢於向權貴挑戰的人就是藥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殺死社會的蠹蟲,至於他自己,對砒霜只好避著點兒。

趙隆不能夠長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醫生時,就要心急地問:“俺飯也吃得下,覺也睡得穩,這個病算是痊愈了沒有?”

“還未!還未!哪得這樣快就好起來!”邢倞耐著性子回答病人,皺起了他的滿布皺紋的眼皮,“鈐轄休得孩子氣。俺說,再過三五個月,鈐轄也離不開床鋪呢!”他知道這句老實話可能會引起病人的強烈反應,急忙離開他,警告劉锜娘子和亸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飽,休要離床,千萬莫發性子。鈐轄再發作一次,俺也只好白眼向天了。”

由於邢倞的醫道、人品,他在劉家樹立起崇高的威信。這個警告被嚴格地,甚至是強制地執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趙隆向來是寧可把黑夜當作一床被單,把大地當作一張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閃光的戰場上露宿。否則就讓他伏在一步一顛、緩行著的馬背上打個瞌睡(連續幾天的行軍、作戰,有時使他疲倦得在馬背上也睡得著覺)。再不然,就讓他舒服地展開手腳在土坑裏睡上一宵。總之,無論哪裏都比病床上強。他趙隆的這副硬骨頭是在砂石堆裏滾大的,是用刀槍箭鏑的溶液熔鑄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頭、生鐵、熟銅打交道,就只怕在溫暖軟綿的錦茵中逐漸把生命軟化掉、腐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