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8頁)

其實馬擴是看見種師道的。種師道正被裹在一大隊亂軍中,在逃兵的旋渦裏打轉。他幾次駐下馬來,憤怒地在指揮什麽,企圖把混亂的情況制止下來。這個時候只要能夠做到這點,就有希望重整隊伍,返身禦敵。可是誰都做不到這點。一個失去僚屬,失去部將、親兵、護衛、傳令兵,失去認旗的都統制,雜在亂軍之中,他的權力並不比一名普通的偏裨大多少,他能夠逃脫活命的機會也不比別人多。都統制手裏一面小小的令旗,平時可以指揮十萬大軍的進退,現在在士兵的心目中,它不過是一塊破舊的布,抹桌子還嫌太小。軍隊中嚴格的等級制度,在一場大潰敗中,自動地削平了。各級軍官和士兵都不過是一夥落荒而走的逃亡者,大家的身份都是平等的。人們假裝著沒有認出他,假裝沒有聽見他的命令,或是假裝著想去執行他的命令而無從執行。一到更大的急流沖上來時,大家急忙離開他,讓他獨自在人叢中發怒、斥罵。朝廷派來監護撤軍的內侍崔詩這時也發不出威風,只好跟在他後面,隨著大流步步後退。

這個時候的種師道對於馬擴將要去做的事情已經絲毫不起作用。到前線去送死,並不需要都統制開具證明信和介紹信,也不需要他發一道命令。馬擴明確地意識到這點,並且從內心中瞧不起他,有意不去理睬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個。

馬擴也看見滿口流著鮮血的楊可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在潰退的隊伍中叱咤怒罵,這個聲音多麽奇怪,完全不像是從他熟悉的那個楊可世嘴裏發出來的。原來在混戰中,他被敵方射中一箭,撞折了兩顆門牙。這是在八天內,他第二次受的箭傷,這才被迫後退。他看見馬擴時,憤怒地揮揮手,不知道是在告訴他這裏混亂的情況,勸他一起撤退,還是向他示意,前線尚有可為,鼓勵他繼續前進,或者是已經猜中了馬擴的心事,揮手向他作最後的訣別。

不管是種師道、童貫、楊可世或者是其他的人,甚至是官家本人,不管是鼓勵還是制止他,不管是嚴厲的命令還是好心腸的勸告,現在都已影響不了馬擴下定的決心,阻止不了他的前進了。

他以如此的勇毅,不顧一切困難地向死亡進軍。他已經接近這個目標,死亡已經出現在前方,向他親熱地招手了。

2

自從聽到前線崩潰的消息的一刹那開始,馬擴幾天來的積懣突然爆炸了。他完全失去平時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靜思考的能力。他以一種超人的意志力量,鼓舞著自己,支持著自己,到前線去送死。他這樣做並無明確的目的性,沒有想到他的行動會給別人帶來什麽實際的好處,也沒有考慮到是否與大局有補。這時他頭腦裏只存在一種想法,在這茫茫的人寰中,只有前線這一方之地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行將毀滅之身和沒有前途的命。那裏是他現在唯一的支點,到那裏去死,死在敵人手裏,死在還沒有被敵騎蹂躪過的土地上,讓契丹人看看大宋朝的軍人知道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以怎樣的方式來戰死的。除此以外,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要求。

伐遼戰爭是他幾年以來生活的中心,他的一切活動,軍事的、政治的和其他各方面都環繞著這個中心。他的生活,他的希望與理想,他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這座輝煌的樓閣之中。一旦發現了這只不過是一座空中樓閣,一座海市蜃樓,行將倒塌或消滅,他最直覺的反應,就是要盡一切的努力來挽救它,使它脫離險境,他昨天一天的努力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可是當一切努力都已經失敗,當這座樓閣已經倒塌下來,他的雙肩再也無力把它撐住的時候,那麽就任它把自己壓碎,壓成齏粉吧。好像在一艘海船上長期操作的駕長,一旦遇到台風怒浪,當他用盡各種辦法都不能夠把它搶救出險時,就讓其他的船員去逃生,而他自己叉起雙手兀立於洪濤的沖擊之中,甘願和那艘海船一同沉沒在山湧壁立的惡浪中。並非他比他的船員們更少逃生之術,而是他生命的支點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毀壞了,他的心碎了。他並非有意去找死,可是活著對於他再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一個用某種理想把生命支撐起來的人,一旦理想破滅,就會產生這種思想感情。他們不是弱者,而是強中之強者。

因為他是伐遼戰爭真正的當事人,因此,他就是這艘海船的駕長。在這方面,官家、都統制、宣撫使都比不上他所具有的權威性。

這種心情與其說是悲壯的,毋寧說是很自然的;與其說是痛苦的,毋寧說是痛快的。選擇了這樣好的一個地點作為暴骨之所,這不停的疾風驟雨譜成送葬的樂曲,在他頭腦中迅速出現的無數人物構成了為他執紼的行列,用死來沖刷一切憤懣和恥辱,用死來勾銷他看到這座樓閣完全倒塌下來的痛苦,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的事情嗎?這不是他作為一個軍人的最好的歸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