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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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軍出動以前就開始醞釀的一場大雪,終於憋不住了,自十二月十二深夜起,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以後三天越落越大,從雪珠到一簇簇、一團團像楊花那樣輕揚於天空中的雪花,很快就變成鵝毛大小的雪片。降雪的範圍,也越來越擴大了,從冀東到冀北,從冀北到冀南,直到黃河北岸,整整的一大片平原上,高高低低的山嶽丘陵,枯禿的樹枝,水源幹涸的河流,被劃分成一格格的湖蕩、房屋、道路上全都覆蓋著皚皚白雪,特別從中山府到真定府一段官道上,積雪深至六七寸,馬蹄印和車轍深深地陷在積雪中,使人感到行旅的困難。

這一場趕在立春以前下來的大雪,如果在升平時節,那就是預兆豐年的瑞雪,可惜在這兵荒馬亂,特別在金難已作、許多地方已告淪陷的年代中,它似乎是一個急急忙忙趕路而來登門吊唁的白衣客。它是從河北最前線趕上斡離不東路軍的馬蹄,渡過黃河來向宣和的遺體告別的。在那場大雪以後的半個月中,宣和的年號果然被靖康代替了。

在這漫天大雪中,在那些看起來已被積雪封鎖得死死的道路上,還有哪些人、哪些車、哪些馬仍在狂奔疾馳呢?大雪封鎖不住侵犯者進軍的道路,大雪留不住要活命逃命的官兒們的馬足,大雪阻礙不了為了要拯救這個危亡的國家,心焚血注、到處奔走的志士們的腳步。

從宣撫司逃奔的隊伍中分離出來的馬擴就是這樣單騎上道,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奇跡般地來到真定的。

宣撫使童貫本人雖然已從他的駐節所在地太原府逃奔京師,在他這顆“河北河東陜西宣撫使”的大印來向官家繳銷以前,對於它所屬的官員、機關仍具有約束力。馬擴憑著童貫那道手令,來到真定時,仍受到安撫使劉鞈、路分鈐轄李質、兵馬副總管王淵等人的敬禮。

第一次會晤中,劉鞈出於禮貌,哼哼唧唧地說了一些要借重鼎力、協助防守等門面話,李質、王淵也哼哼唧唧地跟著說了幾句。

然而,真正談到了防守——即使不是出擊作戰的問題,馬擴問起真定城守及附近地區的軍事布置時,三個人吞吞吐吐地都不肯以實言相告。官場上重視權限,童貫手令只授權馬擴招置中山、真定軍馬,並非授權馬擴主持中山、真定的軍務,他們當然有權拒絕馬擴的越俎代庖的提問。

在這種冷冰冰的拒絕中,還含著猜疑、厭惡等非常不友好的表情。馬擴不顧這些,提出尖銳的批評道:“今日燕山府確息尚未報來,軍情至關重要。俺一路行來,看見真定西南的許多烽火台上寂無一人,有的人員雖有,柴草都被士兵燒光,形同虛設。一有緩急,軍情不通。此事李鈐轄倒要去查問查問。”

這是屬於李質職權範圍內的事情,被馬擴當場點出批評,心中十分不快,表面上卻也不得不點頭表示馬上就去查問。

然後談到正題,談到收編西山和尚洞及胭脂嶺等山寨的義軍之事。馬擴表示,一兩日內將入山寨去會見張關羽、趙邦傑、石子明等頭領。現在馬擴是受了宣撫使之命,名正言順地到這裏來辦理這件大事。劉鞈心裏雖不願意,卻也不能再公開反對了,他只好在餉項、軍械、給養等問題上,多方刁難,談了半天,談不出一個明確的結果,最後忽然冒出一句話來:“山中——莠民,”文官們最會斟酌字眼,這回劉鞈算是讓步了,“亂民”被升格為“莠民”,表面上提升一級,“久已不沾王化,廉訪此去與張關羽、石子明等人打交道,務須謹慎從事。”這段話可以證明他在思想上仍是反對與義軍合作的,接著又說,“收編之事,往復談論,非旬日一月內可了。聞說寶眷尚在保州,如燕山有失,保州首當其沖,情況可慮。子充何不先去保州,把令堂與令正都接到真定來,就近照顧,無後顧之憂,這樣豈不是家國兩便?”

這番話倒也說得入情入理,使馬擴有些怦然心動。對家事,他雖早有安排,托了趙傑娘子,但在戰爭突然爆發的情況下,母親和妻子、侄兒是否已經遷入山寨,他還沒得到消息,很想去打聽一下。不過,這一次他冒著大雪,飛騎來到真定,目的就為了要盡快實現收編義軍之事。劉鞈關心他的家事,莫非是有意轉變話題,把收編之事拖延下去,這仍然是一種消極反對的方式,使他感到非常失望。

從他在和尚洞山寨中聽到戰爭爆發的消息以來,他心中湧起了一個美妙的想法:既然大敵當前,各方面都應該盡棄舊嫌,消除成見,共赴國難。並且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凡是披毛戴發、有血有肉的大宋子民,都應當信奉、遵行這一條。在他豐富的想象中,已經出現董龐兒與張大哥他們的合作,義軍與宋朝的合作,西北邊防軍與宣撫司的合作,朝廷中文官與武官、大臣與大臣之間彼此團結合作的美妙前景。如果大家都團結起來,化私仇為公憤,就不難打敗共同的敵人。他看到的是有幾千萬人民的泱泱大國的宋朝和只有一二百萬人的草創的金朝。力量對比,仍是我方占優勢,關鍵就在大家能不能團結,大家願不願意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