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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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陳東領導宣德門伏闕以來的整整一年中,東京人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兩次圍城之役、東京城淪陷、淵聖皇帝蒙塵、根刮,等等,絞索愈套愈緊,東京的民氣卻隨之愈加高昂。現在他們已變得更加聰明、更加沉著了,正是欺騙者教乖了他們,他們要憑自己的判斷行事,輕易不相信官方的話,無論是宋朝的還是金朝的官方。

淵聖第一次蒙塵,十多萬老百姓在南薰門“迎鑾”,迫使金方提前放回淵聖,這使老百姓意識到這是一次在敵人屠刀下用和平方式進行鬥爭的勝利。

淵聖第二次蒙塵,是在根刮的高潮中被迫出城的,形勢更加險惡。只要看看每天在南薰門上巡城的金軍頭目拔離,一天變一副面目,越變越兇,後來竟完全變成一副兇煞神的面孔,人們就可以推知淵聖回鑾無期,金人正在醞釀一場大陰謀,前途兇多吉少。

老百姓還是用和平方式進行鬥爭,每天聚在南薰門外的群眾愈來愈多,索駕,迎駕,要求金人放回淵聖的聲浪也一天高過一天。

開封府胡亂出了許多安民告示,一會兒說聖駕在軍前受到禮遇,只待金銀募足,即可回鑾。一會兒又傳說,王禦帶昨與小番一起入門,傳語淵聖與國相太子在郊壇打球為樂,洽談甚歡,擇日回鑾。王禦帶就是加上帶禦器械官銜的王宗沔。帶禦用的器械,實際上只是一種政治待遇,算不得官封。王宗沔戴罪之身,並未隨淵聖出城,為何帶回來聖駕平安的消息,這一條老百姓先不相信。

只有宰相何前日回城,傳詔:“朕與兩元帥議事,事畢還內,天寒民困,無煩於雪中候駕,以受凍餓。已令廣置場糶米賣柴以濟饑貧。”這道聖旨摹刻張貼,許多人看過後都認為是淵聖親筆。

連日來雨雪不止,物價直線上漲,米每鬥要賣一千二百文,比承平時市漲了四五倍,麥每鬥一千文,驢肉一斤一千五百文,羊肉豬肉一斤三四千文,都漲了四五倍至七八倍不等。即使出了錢,也未必買得到貨,何況根刮以來,很少人的家裏還存有現錢。這時城中的犬貓幾盡,有些老百姓就從水池中撈起水藻煮食。去賑濟所領取救濟糧食者陡然又增加一倍,賑濟所的存糧也有捉襟見肘之虞。

何傳來的聖旨糶米賣柴確是當時老百姓颙望的急務。此時淵聖的旨意對於朝內掌握實權的吏部尚書王時雍、開封尹徐秉哲等已經毫無約束力,留守孫傅雖然聽話,但沒有實權,自己拿不出米柴,就無法執行旨意。後來經他力爭,總算在相國寺、定力院、保勝院、興國寺四處置糶米場,允許老百姓以每升六十二文的平價糴米三升。官樣文章,敷衍一番,米少人多,往往引起爭攘,甚至發生毆打死人的事件,官方引為借口,立刻停止糶米,前後不過維持了十天左右。

不管執行到什麽程度,不管買到或者買不到平價米,不管在糶米時發生了多少情弊,東京老百姓對淵聖皇帝是見情的。特別讓老百姓感動的是淵聖在這道諭旨後面空白處又贅上八個字:“朕負百姓,涕泣無從!”

這八個字勝過一道千言萬語引咎自責的罪己詔,這八個字勝過一篇歌功頌德、好話說盡的功德碑。此時此地,老百姓從摹刻張貼的榜上讀到這八個字,就把它們深深鐫刻在心上,永遠磨滅不掉。淵聖這道旨意的目的是要解散迎駕隊伍,而這八個字卻起了強烈的反作用,此後在南薰門迎駕的隊伍不是解散,不是縮小,而是更加擴大了。

喝過一碗熱粥,手裏揣著兩只冷饃饃,從賑濟所出來就直接奔到南薰門,憑著這一身單薄的衣服,最多披一件破棉衲,在風雪嚴寒中蹭上半天、一天,有時還等過半夜,東京人就是以這樣的激情對淵聖寫的八個字做出反應。

開封府一夜之間沖擊了所有的王府,捕走所有的皇族,這樣大規模的行動是瞞不住人的。徐秉哲索性來個公開聲明,這次不用聖旨的名義而假監國太子的令旨:今來車駕出宮,多日未還,上皇率諸皇子親詣大金軍前見二元帥求車駕還內,曉示軍民,各令知悉。

徐秉哲幹的是最愚蠢的事情,這道安民告示能夠起的唯一的作用恰恰就是它的反面。

徐秉哲幹的另一件愚蠢之事是把這二三十名年輕美貌的宮人侍姬,梳妝打扮後,悄悄地送給劉彥宗。這件事既要瞞過結聚候駕的群眾百姓,又要瞞過押運大批皇族的範瓊。他的辦法是把那批宮女裝在幾輛垂下簾子四面圍得密不通風的車子裏,混進押送禦前法物儀仗、內家樂女樂器、鈞容直一百人並樂器的隊伍中。他派去押隊的任用洪芻事前已與拔離打過招呼,只要一出南薰門,拔離就派人前來接收,保證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