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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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真貴族的內部醞釀了一個多月的一場政治風波終於平息了,他們最後獲得統一的結論:就是要張邦昌,不要趙皇帝。

自十一月底,金太宗皇帝傳來諭旨要廢趙立張,遭到前軍統帥斡離不、粘罕的反對,斡離不立刻請他的叔叔阇母國王親自出馬,賫著他與粘罕的奏疏,前往會寧府。阇母是太祖皇帝完顏阿骨打的異母弟,生長兵間,多立殊勛,曾獨自出兵平定高永昌之難,攻下東京與沈州。後來連續攻下遼上京、中京、西京,都是首功。克燕之役,雖然沒有經過戰鬥,他卻帶著太祖的硬軍,僅比宋將馬擴落後一步進入燕京城。金朝人一向誇耀的“遼五京我已有其四”其實多半是阇母的功勞。斡離不特派這位德高望重、勛業蓋世的親貴前去上京,無疑是希望他能說服太宗皇帝,改變其廢立的朝旨。阇母本人也傾向於維持趙氏皇朝。

不過功勛閥閱並不是一直能起作用的,它有時被遺忘了,有時反遭到猜忌。在上京諸親貴的心目中,阇母也不過為“前線之一將”。這些親貴沒有為平遼伐宋立過多少功勞,卻占據了最重要最有權力的位置,阇母甚至沒有機會覲見皇帝就廢立的利害敷陳一番,就被打發和完顏斜也一起遄返前線。完顏斜也是上京親貴集團的代表人,他憑著太祖太宗皇帝同母弟這個身份被預定為太宗的繼承人,號稱諳班勃極烈,還掛著伐宋兩路軍都元帥的名義,雖然一天也沒有到過戰場。他是主張立張邦昌最積極的人,唯恐自己的權威性受到前線將士輕視,采取十分堅決,甚至是毫無商量余地的頑固態度在軍中宣布大皇帝的最後決定。

既然是大皇帝的決定,又由未來的皇位續承者親自跑來宣旨,許多人改變初衷支持張邦昌上台。其中劉彥宗受到暗示最早,了解內部情況最多,因而主張廢趙立張最力。他的倒戈使斡離不十分震驚。後來劉彥宗好勸歹說,使斡離不明白,他自己手握著一支大軍,功高震主,如果在這個問題再有異同,必然成為眾矢之的,而且難免要在草創未久的朝廷中引起一場嚴重的紛爭,最後甚至會發展到以兵戎相見的程度。

劉彥宗的倒戈固然使斡離不的感情受到極大刺激,但他說的話倒也在情理之中,情況是明擺著的,他再要堅持保宋,勢必與朝廷相戾。金朝內部本來就存在著不少矛盾,軍政之間的紛爭如果表面化了,這些矛盾都可能迸發出來,造成無可挽救的大分裂,兩害相權取其輕。凡是開國的英雄一般都能夠克制自己的感情,以理智代替感情。斡離不咽下了一口氣,默默地表示同意了朝議。

粘罕原來也是主張保宋的,他的贊成或反對常常出之以爭吵、相罵的形式。看起來,他好像永遠是斡離不的反對派,實際上倒是他的追隨者,許多問題都是如此,在保趙問題上尤其是如此。

這一次完顏斜也南下,在宣布朝旨前,先去找他談話,然後再找斡離不。這大大出乎粘罕意料,由此他忽然想到上京方面並非事事都與斡離不一致。過去因斡離不的權勢在自己之上,遷怒於他的後台,甚至怪到皇帝頭上,現在想一想未免過分了,這一次可不是皇帝要拉攏他來打擊斡離不!

“彼此拉拉打打,戲還待做下去,一切猶在未定之天,俺何必過早地擔起心來?”今天粘罕第一次產生了“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認為只要積極擁護朝議,就不難扳倒斡離不,成為兩路軍的最高統帥,這正是他長期追逐而得不到滿足的欲望。目前,至少在目前,他還沒有比這更大的野心。

追隨斡離不,仍然堅持保趙反張,固然可使斡離不滿意,保證兩人之間的合作無間,追隨朝議,主張廢趙立張卻可以取得朝廷的歡心,扳倒斡離不,實現自己多時來的理想,還可以博得繼承的皇帝完顏斜也的好感。“兩利相衡取其重”,粘罕既然有了這樣的權衡,不難想象等到完顏斜也正式宣布朝旨後,他有怎樣熱烈、積極的表態了。

說到最後,他才想起張邦昌那副猥瑣的樣子,他看起來活像一條縮成一團、保護在樹枝皮殼裏的皮蟲,他一生的努力就在於辛辛苦苦地把樹葉皮卷起來,粘起來,緊緊地包起來為自己築成一個安樂窩。他聞起來像一塊布滿蛆蟲的酸乳腐,老遠就聞到一股強烈的黴蒸味。

伐宋戰爭開始以來,粘罕親眼看到被金軍俘獲的山寨義軍首領石竫。當時他的雙手雙腳都被釘在一輛木板囚車上,卻用一口唾沫回答他粘罕的勸降,接著又大聲罵道:“爺是漢人,寧死不降作番狗。你識爺嗎?爺姓石,石上釘橛,更無移改。”

懷州之陷,守城知州霍安國被俘,正待行刑,粘罕親自勸降。霍安國清清楚楚地回答:安國是大宋之臣,未得官家文字,如何拜降?甘死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