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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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八,在攻破東京城四個月零三天以後,金軍開始全面地撤退。

首先由於天時和地理的原因,那年三月中東京已出現初夏的氣候,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室韋人大都不服南方的水土。再加上“大戰以後,必有大疫”,溫暖起來的天氣為瘟疫流行創造條件,病倒者日多,有時一天內死亡了一二百人,十天八天下來就是一場中等規模戰役的陣亡人數。不能長此下去。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人事上的原因,一座繁榮富足的東京城早被“刮”幹“刮”空,雞肋不再值得留戀。何況,既有掠奪,就有分贓。現在無論在上京會寧府的皇帝、貴族,無論在前線的大將和各級軍官、猛安、謀克等都迫不及待地要想分得一杯羹,撤兵之舉,勢在必行,誰也阻止不住了。

當時在東京的偽楚政權根本沒有站穩腳跟,兩河抗金部隊仍然活躍非常,特別是已經開府稱大元帥的康王趙構,乃趙氏近支皇族中唯一的孑遺,憑著太上皇之嫡子、淵聖之親弟這雙重資格擁有較大的號召力。金軍逗留在東京時期只派出少數部隊鞏固四圍,只要不威脅東京的安全,就不積極出擊。康王的勢力並未遭受打擊。總之,金軍尚未做好必要的善後工作,甚至也沒有進一步考慮今後的發展趨勢,就匆忙草率地下令撤軍。

其中斡離不是反對撤軍的。

城破之初,斡離不堅決主張“和平入城”,規定了一系列的措施和政策。結果,只有在奸偽幫助下搜刮物資,獲得絕大的成果,這一項算是成功的。此外,他主觀希望的收拾人心,盡量減少破壞,減少宋朝方面軍民的敵愾心,保留一個乖乖聽話的趙氏以有利於今後推行綏靖政策的多項政治目的都落了空。他終於明白,在舉國上下都希望撤兵分肥的大勢之下,他個人的遠見無法與之抗衡。後來他自己也成為撤兵的積極派,率軍取道河北而歸。

東京城內外,包括戰前調撥,城陷後又陸續征簽調發的金軍不下二十萬人,他們只花了三四天時間就全部撤清。四月初一,最後一批金軍從南薰門下來,直趨青城,把城外的營壘帳篷連同搬運不盡的米谷布帛等物資都付之一炬。一夜間火焰亙天,士兵出發,鼓樂奏歌不絕。到了四月初二清晨,恍如再生的東京孑遺,兢上城樓觀看。只看見一片火燒場的遺址,黑煙縷縷不絕,焦味撲鼻。城下竟無一個金兵遺下。

東京城遭受一場彌天大劫。

唐朝建都長安,由於各種物資水陸運輸的方便,關東的東都洛陽一直成為政治、經濟的中心。五代後唐亡國時,洛陽遭受兵燹水災,破壞特甚,石晉遷都開封,粗能完給。晉元帝時,契丹縱兵南下,開封遭受第一次大災難。以後經過後周及北宋百余年來的休養生息,開封府從恢復到發展,達到空前的繁盛,人口百萬,物資充牣,商肆店鋪,櫛比鱗次,成為當時我國及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至此,才遭受到經過幾百年也恢復不起來的徹底大破壞。

金朝的根刮,直到撤軍前,一直沒有停止過。張邦昌登基前幾天,東京的一名富戶向蕭慶告密說他藏在地下的一千兩銀子被偽官挖出私自吞侵了。粘罕大怒,認為東京百姓一定還有不少窖藏,偽官不肯用心搜挖。當日下令將負責根刮的禮部尚書、副留守梅執禮以下四名大官都剝去衣服,在大街上示眾後,執行“蒙霜特姑”,活活打死。四壁根刮官胡舜陟等四名禦史一級的官員被判鞭刑,也押到鬧市中來執刑,四人中鞭死了一個,其余三名也都血流遍體,號泣過市。金人唯恐老百姓還有金銀埋在地下,藏入壁中,幾乎把所有房屋的墻壁都拆開了,磚坪都翻了個身,結果所得十分有限,百姓家中的一衣一履、一針一線、一甕一罐,都被作為藏匿物資,搜出去報功。

根刮確實把東京人從頭到腳都刮得精光了。斡離不不知道他的根刮政策一天不停止,他的綏靖政策一天就不能實現。在這一點上,他與粘罕及其他的軍事領袖、親貴的見解並無不同。

金軍撤退前,百物騰貴,大都是有價無貨。百姓賴以生存的蔬菜早已斷档,居民全身水腫,特別是兩腿腫得更加厲害,一撳就是一個癟洞,撳下去了,半天彈不上去。這時藥料都被金人搜去,患病者只好聽其自為生死,患浮腫病的人,往往不到十天半個月就匍匐死去。還有害眼病的人更多,發病初,眼睛中好像揉進一粒沙子,不久就視線模糊,看出去形象不清,更怕有陽光,一過黃昏,就完全看不見東西。不消幾天,就變成瞎子。東京人把這種眼病稱為“夜眼”。東京城原來特別多的是眼科郎中,他們以“渾身眼”為獨特的商標,擺個地攤,撐一把太陽傘,上面畫一百只眼睛就算是招牌。平常是藥到病除,病人趨之若鶩。為斡離不治眼病的太醫也不免要請教他們,使用他們的秘方藥水。治“夜眼”也不難,只消用清水調蛤粉,滴在眼睛中即愈。但此時蛤粉已斷档,冒牌仿制的藥水缺少了這種主要成分就不起作用,東京市上的瞽者日益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