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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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宣和以來,人人心裏都在醞釀一種不祥的“末日感”。一切都有朕兆,一切都按照他們不幸而言中的預兆發展。好像一種邪惡的力量,不斷地把他們往上推,推到一座高不可攀的巔峰,他們神搖目眩,雙腿發軟,然後一個躘踵,從巔峰上掉下來,一直墜到深淵,墜入地獄,使他們飽嘗地獄之鬼的痛苦。這還不夠,在真正的末日中,鬼也同樣要炸成齏末粉屑的,變成為鬼中之,中之。“”這個字,《說文》失載,從鬼從重,讀重聲,會意兼象形,意思是鬼死後成,乃是雙重之鬼。

但是地獄與鬼只存在於人們的感覺中,現實生活即使過得像地獄一樣,末日之後還有末日,不可能一下就炸得精光。四月初五以後,天氣慢慢開朗,白日再臨,缺月重圓,晝夜往復循環,目前是炎酷的初夏,不久就會變成肅殺的秋天、嚴峻的冬天,然後又是另一年的春光。自然規律不因人事而廢,而人事隨著局勢的推移,也發生了種種不可思議的變化。

因偶然被派出城議和而漏過羅織之網的康王趙構,是唯一沒有成為俘囚隨金軍北行的嫡系皇子。

如果不是宗澤力勸他留在磁州,如果不是磁州百姓殺了主和的副使王雲,使他有可能警戒,他本人是願意進大名城去與斡離不議和的,那結果一定被斡離不帶往軍前,最後不免與父兄一起成為俘囚。趙構不知感恩,反而討厭宗澤之為人,把他看成一束刺在脊背上的麥芒。因而離開磁州,去相州開元帥府,又於今年年初,渡過黃河至大名府、東平府,二月底到濟州駐節。

此時京師早陷,只因消息隔絕,淵聖的生死存亡莫蔔,遠近都屬意他建立一個政權。這時他部下除原有的宗澤部一萬人、知相州汪伯彥部兩萬人以外,高陽路安撫使黃潛善、知信德府梁揚祖等先後以兵來會。兩河宣撫副使範訥、北道總管趙野、東南道總管知淮寧府趙子崧、徽猷閣直學士翁彥國等,都上書表示擁護。梁揚祖部將、當時已有聲名的張俊,黃潛善的部將楊惟中,範訥、趙野所部的王淵、劉光世,以及剽悍絕倫、多次立功的韓世忠等紛紛來歸。這幾個將領雖勇怯不一,但都出身西軍,有帶兵的經驗,部下有一定戰鬥力。趙構先後把他們擢升為元帥府的前後左右中五軍都統制,作為大元帥的嫡系護衛部隊,成為他的基本力量。金軍從東京撤退以前,趙構所部軍力已達十萬人以上。發運部門,解餉發糧,以及征集得來的軍需物資源源不絕地輸往濟州,已形成很大的聲勢。

這時趙構及其親信並沒有采取什麽積極行動,收復京師,迎救二聖。他們一直在河北、京東兩路兜來兜去,而且越跑離東京越遠了。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河北河東宣撫副使範訥、北道總管趙野二人未經一戰,竟放棄職守,丟掉防區,一齊退屯南京

,這算是什麽兩河宣撫、北道總管。

這批文官武員不願與金人拼搏,而熱衷於擁戴趙構做皇帝,他們三天一文,五天一書,連篇累牘地都是殿上應天順人,今日不登大位,更待何時。下面的一句潛台詞是,遲則生變,恐被奸宄草野所竊據,那時悔之晚矣!

避免與金人接戰,急於登位,其實也是趙構本人的願望,但他比臣子們聰明些。淵聖尚擁虛名,他以弟代兄,於法無據,果子在樹上早晚總要采摘,何不稍待幾天,等它成熟了再來,吃起來甜口。

那時東京城已閉了幾個月,但謠諑紛紜,各種光怪陸離的傳說都有,三月初,黃潛善派去一個密探李宗,設法混入城中打聽,他得回來的確切消息是:淵聖已被廢黜,張邦昌被金人立為楚皇帝,包括二聖在內的趙氏全族,目前羈囚在青城,不日即將北遷。他還撿到一紙金人印刻了張貼在街衢上的偽詔,立張廢趙,說得明明白白,這真是貨真價實的鐵證。

這個亡國滅族的消息傳來,對於趙構不啻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特大喜訊,當著人面,他固然不免要痛哭流涕,頓足擗踴,表演一番。但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大位,並且皇族中再也沒有一個競爭者,多年來,他夢想要做人上之人,這個夙願,終於得酬了。

古代的文官武人、士農工商,基本上都是皇權主義者,既承認皇帝的統治權,也承認自己的被統治權。他們在同一時期中,只能承認一個皇帝而排斥第二個、第三個,可謂“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乃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如果同時出現了幾個皇帝,他們就要選擇其中牌子最硬的一個。皇帝也像李和兒的炒栗鋪一樣,四代相繼,在人們心目中已樹立起信譽,就不能承認其他冒牌的李和兒。趙氏建國已有一百多年,談不到什麽深恩厚澤、淪肌浹髓,特別從政宣以來,莠政亂國,為禍百姓,但它的優勢在於人們已經習慣了它的統治,好像人們已習慣他穿的靴子,即使有兩個破洞,補不補都沒有關系,因為它穿在腳上已十分舒適。當此國家命運絕續之際,金朝、楚朝同時並存,作為趙家子孫的趙構占有人們心理上的優勢,趙構不用花多少氣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一個皇位就穩穩地到手了。